他提步靠近,卻覺得師尊的身影愈遠,沒有任何人開口,一個将要消散,另一個害怕至極,怕将他吹散。
他們共同站在滄瀾的盡頭。
雪曠遠,深邃,遠離環堵,摒除塵嚣,似乎有琴瑟奏響,穿過結無纖塵的冬日清晨,一直響徹在白雪覆蓋的遠山之間。
簡繁之一片空靈的腦海裡,因為無法抑制的窒息感,頓時響徹了三弦的琴聲。
他不是給懾服,而是整個兒擊垮了。
他無法想象宮觀要尋死的世界,自己如何能活下去。
他幾乎僵在那裡,任憑風雪撥動的力将他沖來蕩去,載沉載浮。
一個想法劃傷了他。
簡繁之脫下披毛的外衣,清癯的身子在風雪中瑟瑟發抖,卻不能比心尖顫栗更重。
看您曾撫育過的徒兒凍死在眼前,就算是冷心冷情的你,也該做出反應吧。
三千尺雪山上雪花紛飛,落于他們身畔,更迷蒙了眼睫,凡塵境中無寒梅,師尊手中的那支梅簪,是否即将穿刺入自己的玉頸呢?
簡繁之向他伸出雙手,身軀消瘦得可怖。
“師尊,抱我吧。”
宮觀難見地蹙額冷臉:“穿上。”
衣料窸窣的聲音喚起從前的舊憶。
宮觀第一次為小繁之穿上寒衣時,連後頸漏了風都沒注意,凍得他發了高燒。燒得迷糊一直喊:師尊…疼……師尊我疼……抱我……
簡繁之的中衣也落到雪地上。
黑瞳被眼皮覆合,又因為愛而睜開,他依然向宮觀索取一個懷抱,而宮觀卻後退一步。
宮觀呵斥他:“簡繁之,穿上!”
宮觀生氣了,但脖頸的長命繩卻放松了。
簡繁之對他笑,眉眼彎彎一如記憶中的少年。
“師尊還是擔心我的對嗎?”
這幅重歸凡人的軀體,您還是心疼的對嗎?不然當初我靈絡被抽走時,您為何……吻我。讓我發覺執着與愛意不同,又與欲念相異……是您教會我……别走,請不要同我分離,我們彼此相依度過慘淡殘年,不好麼?
我愛您。
牙齒已經開始打顫,連帶着話語都顫抖。
“最後一次跟你說,穿上!”
宮觀皺眉,一向七情六欲不沾面頰的玉顔染上愠怒。
而簡繁之隻是笑,依然站在原地。
“抱我吧。”他又一次乞求道。
雪花竟然遏抑住内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經年累月的堆積使其在大自然裡并不孤獨,隻是清冷,甚至如俯瞰衆生的神仙般做張做緻地枕着胳膊一骨碌躺下,觀賞着這出眼前的鬧劇——無情道人的鬧劇。
“師尊。”
我愛您。
落入溫暖的懷抱中,簡繁之貪戀地汲取他的氣息。
他在他耳邊道:“你走了我會死的。”
聲音攪得停滞的心又一次酥麻。
宮觀歎氣:“我怎麼就撿了你這麼個徒弟。”
簡繁之在他懷中笑,感受他為他披衣時指尖劃過後背的癢意。
宮觀卻悄然抽離,為他整理衣襟。
“我要走了,繁之,這是你最後一次見到我。”
為人師尊卻從未認認真真地與徒弟告過别,想來也是罪過。
雪很涼,但不會比一個人的心,一個人的話語更寒、更涼。
“您要去哪裡?”
簡繁之拉住他的手,攥得死死的,生怕他會逃離。
而宮觀隻是留意他脖頸上自己的長命繩,伸手撫摸想取下來。
“難怪你能找到,都讓你别戴在脖子上了。”
淡漠的語氣更讓人捉摸不透師尊。
簡繁之阻止他取下他的長命繩,湊近與宮觀對視,拂落他眼睫沾的雪。
無論是眼、鼻還是唇,他哪裡都好冷。
宮觀的雙手也溫柔地撫上簡繁之面頰,任他蹭自己的手心。
一句話讓簡繁之心跳驟停。
“你也應該去死的。”
無法言宣的自輕自辱振聾啟聩。
簡繁之的耳朵分辨不出宮觀話語之中幾分真情流露,但能咂摸體會那音調中的色彩。
他們宛若知音,相識,相知,最後把彼此殺死。
是他哪裡不好嗎?是他嫌棄他堕魔了嗎?是他太低微以至于凡胎妄圖窺探仙體之春華嗎?
宮觀依然是風停水靜的模樣。
脖頸上的長命繩卻猛然勒緊。
宮觀又一次輕語,就像夢中那樣。
“你應該去死的。”
簡繁之氣息屏窒。
那樣大的雪,風劍霜刀般要處他以淩遲。
“我死了師尊活着好嗎?”
他依然卑微地乞求憐憫,跟宮觀的他一點也不一樣。
所以宮觀騙他:“好。”
未曾想簡繁之竟真的奪過宮觀腰間的無情劍架在自己脖頸上,眼中含的雪光被淚融化,把心燙焦。
“那我們說好了。”
我愛您。
簡繁之竟還能笑得那般明媚,如春熙化了這三尺冰寒。
宮觀愣神之際,他卻毫不猶豫用無情劍割開脖頸。
久違的淚映着宮觀撲過來的身影,那淚珠替簡繁之笑着道。
“師尊,如若能重來,我定讓我們生生世世不相離。”
願為您典當赤魂,換最深的紅塵再相逢。
“不要……”
宮觀無力地跌坐在地上,隻接住了他自己的無情劍。
無情道就是這樣,生命的消逝卻是用一場大雪來祭奠。
那年大雪飄零,他在我面前自刎,眉目間滿是悲傷和失望,我卻連他的,一根發絲也沒有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