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觀纏綿病榻時不喜說話,所以簡繁之總是靜靜的,靜靜地燃熏香,靜靜地熬靈藥,靜靜地為他疏通靈骨。
被擡手趕出去是常事,可能師父也不想讓别人看到他的脆弱和不堪。
簡繁之不想當“别人”,他隻想成為大千世界中,唯一能與宮觀相依的事物,無論是微塵,抑或是蒼穹。
他坐在宮觀房門外,甚至搬了張桌子以便能及時回應師尊,即使他從來不喚他。
簡繁之在外邊沏茶,畫符,閱覽群書,修習字法;宮觀在裡面受夢魇,因情困,徒茫然。
“把香滅了。”
簡繁之并未停下手中的毫毛筆,回應道:“這香對仙體有好處。”
其實熏香的氣味很淡,典雅的檀木味并未有何不妥,但宮觀撐着病軀,也要伸手掐滅那業火,揮散那長梁玄柱勾連着的于他而言無比刺目的往事。
簡繁之不知何時進來了,手從宮觀肩膀穿過,抓住他手腕。
愈療宮觀掌心被燙傷的焦痕,簡繁之的聲音從耳尖傳來,很輕。
“對不起,您叫我便好,我不會再忤逆。”
宮觀仰頭,正好能靠在簡繁之鎖骨上,師尊的睫毛不知何時也落了雪似的白了,無言地怔愣許久。
在簡繁之将要低頭時,宮觀說:“出去。”
廊外的風并不冷,卻把人吹得心不在焉。
謝無塵剛邁入院落的門檻,簡繁之便說:“師尊不見客。”
“他會見我。”
謝無塵面容蒼老許多,卻仿佛放下什麼似的,氣質愈加接近無情道,他無視簡繁之的話語,推開門。
簡繁之看着梨木門在眼前合閉,不可避免地想到宮觀可能隻是不想見他,一如凡塵劫中那般。
為什麼呢?我是您的徒兒啊……
謝無塵撩袍在宮觀旁邊坐下,手去探他額溫,靈氣從太陽穴入,被宮觀的血脈所糾纏。
謝無塵歎氣,說:“你不該這麼做。”
“我别無他法。”宮觀移開他的手,躲避視線。
“我們給他添的苦難足夠多了,你放手……”
“我不會放手。”
宮觀斬釘截鐵,固執于他而言,從來隻對一個人。
謝無塵不知應說什麼,把他的發挽到耳後:“你也該尋個人恢複修為了,不然都會死。”
“你知我不會做這種事。”宮觀閉上眼睛。
他一身傲骨的師弟,一輩子也不甘于人下承歡,卻為一人困囚千年,修為停滞而不知道何在。
“我要走了,你好好養傷,蓬萊無情峰需要一個人撐腰。”
宮觀想說已經來不及了,他的修為大不如前,又何論撐腰?
謝無塵站起,擡步欲離卻回眸道:“觀兒啊,無論有無道在,你需問心無愧。”
靜默中,無人回答。
光逆着謝無塵身影打下來,宮觀仿佛能透過他的身軀看到滄瀾注定的緣線,無論是他拼上的還是斷開的,全都毫無意義。
簡繁之百無聊賴候在門外,見無塵師叔出來。
他腳步并不匆匆,反而從容不迫,卻莫名讓人覺得,他一去,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簡繁之叫住謝無塵:“無塵師叔要去哪?”
謝無塵并未停留回頭,隻擺了擺手。
“去尋道。”
“還回來麼?”
他沒回答。
深居簡出的謝無塵,此次一出,竟無人知曉他行蹤了。
日子于指尖流逝,而宮觀的病依舊沒有好轉,他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清醒時讓簡繁之離開,迷蒙時又隻看着他不說話。
簡繁之肆無忌憚地伸手撫摸宮觀的眉,手指如一尾遊魚般遊曳至眼睛、臉頰,他不敢去撫那櫻唇,又想過師尊蒼白的嘴會不會因觸碰而戴上些許珠色。
“師尊,你夢到了什麼呢?”
宮觀的一隻眼因他手指撫上眼尾而關鎖,依然朦胧,卻回:“你。”
“不是我吧。”
“是你。”
簡繁之忽而笑了,不會有人知道,他從一個如此輕易的謊言中攫取到了多大歡愉。
他忽然似有所覺地收回手,不出所料,宮觀又一次讓他出去。
劍刃出鞘毫無章法,胡亂一通顯出主人心亂如麻。
青緣坐在凳子上看簡繁之練劍,問:“你在想什麼?”
“師尊好像在刻意回避我。”
這一世,我并沒有什麼可指摘之處啊?您既沒有先出格吻我,我也并未表露心意…為何……總叫我遠離?您莫是不知我已無法自拔,遇見溺水之人都會救的您,為何對我視而不見?
青緣站起輕輕扶住劍尖,讓他停止不成招式的無情劍。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真如凡劫那般,是因為我同他意中人相像嗎?”
青緣走過來拉他的手:“你知他的道是無情,不應多想。何況你并未見過他情郎,凡劫景象不甚真切,你不該讓此擾了道心。”
反正無論宮觀是否動情,簡若均永遠是簡若均,成不了端康。
簡繁之把斬緣劍歸鞘,他根本無所謂宮觀的心上人是誰,他隻想讓師父活着,笑着喚他一聲繁之,像從前那般教他練劍、習字。
而不是在雪地裡被長命繩勒緊,眼睜睜地看着師尊在面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