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懸十八年,皇帝帶太子出宮南巡,途中太子失蹤。
衆人追查月餘,查不到一絲太子蹤迹。
皇帝大怒,皇後聞此一病不起。
苦尋太子無果,皇帝最終放棄,将消息死死隐瞞,一行人返回皇宮。
那是一個深冷的除夕夜。
京城腳下沿牆睡了一路乞者,段憫途由父親牽着自黑暗小巷路過,在皇宮門前與人低聲交談些許,将手中稚子往前一推,便要轉身。
“父親!”段憫生十二三歲,卻因生來體弱,瘦小得像十歲,堪堪夠到大人的腰,拽着父親的衣擺不肯松開。
男人回頭,眸中像裝了一片湖泊,他擡手,珍之重之,撫了稚子的發頂,淚灑青衫,轉身離去。
夜風穿堂而過,冷得人内心像結了層冰霜。
“父親!父——……”段憫生往前撲,口鼻被人死死捂住,眼看着沉重的宮門關上,縫隙之中遠行的背影越來越窄,最終消失不見。段憫生大哭,聲音出口又遇粗粝手掌,被盡數堵了回去。
不過少年幼子,又生來體弱,這麼一折騰,便昏了過去,後來高燒一場。
病好時,段憫生被人匆匆帶去面見聖上。他埋頭叩拜,不敢直視。腦子裡一團漿糊,隻記得有件令自己傷心的事在不久前發生,卻一時忘了是什麼事。
威嚴的聲音自頭頂傳下:“擡起頭來。”
段憫生身軀一顫,緩緩擡頭,目光正好落在皇帝臉上,忘了挪開。
皇帝不惱,反而嘴角微勾,擠出一點笑意:“好孩子。從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宮裡,名字也改了,叫‘城千舟’。”
“城”這個姓,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城千舟”這個名字,更是多少人都望塵莫及——好歹是太子的名字。
大殿上的人不多,寥寥幾位,皆是皇帝心腹。
段憫生被安排住進了東宮,享受着太子的尊榮。曾經見過太子的人全部被替換。
次日一早,段憫生前往大殿,邁腳要踏進去時聽到有人說話:“段家家主私養精兵,形同謀反,請陛下降罪,株連九族。”
“段家?父親?”段憫生縮回了腳,默默聽着。
另一道聲音傳來,是昨日為其賜名的陛下:“段家滿門現已全部收押入獄,隻是那小公子卻不見蹤影,此事棘手。”
“小公子”本人此時正扒着門偷聽,聞此,想起了那夜越來越窄的身影和穿堂而過的冷風。他驚慌失措,狼狽逃離。
歲月來去,行人匆匆,提起段家人們唏噓不已,東宮裡莫名其妙住進了一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段憫生回過神來,仰頭問:“怎麼了?”
“段家小公子找到了。”滿臉溝壑的太監笑容堪稱猙獰,“段家人形同謀反,不日問斬。”
段憫生心裡一“咯噔”,他飛速調整情緒,不顯山不露水:“所以?”
太監笑意綻放:“請殿下前往,旁觀行刑。”
段憫生後背冷汗涔涔:“父、皇的意思?”
“自然。”
“…好。”段憫生艱難開口,“那明日,你與我同去……”
太監愣了一下,心有不解,又很快将其抛之腦後:“行啊。”
次日晌午,段憫生午膳未用,就被拉到了刑場。他被換了身常服,由那太監牽着站在人海之中,眼前的刑台上跪得整整齊齊,都是他的至親好友。
隻是其中有一個陌生面孔。
段憫生指着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但毫不相識的人問:“那是誰?”
太監話裡有話:“流竄多日的段家小公子。”
劊子手将刀高高舉起,烈陽之下折射的光直直落進段憫生眼裡,刺得他霎時緊閉雙眼。
第一刀落下,殺的是那夜令他傷心的父親。
須臾之後,無數刀刃齊齊落下,至親和陌生稚子人頭落地,血流三丈。
段憫生拉着太監,走到僻靜無人的陰暗小巷。高牆割開陰陽,刺目天光一絲一縷都照不到兩人身上。
太監似笑非笑:“小殿下,可是怕了?”
“怕……”段憫生低着頭,身軀顫抖,聲音沉悶而沙啞。
下一瞬,他擡起頭,雙目猩紅含着碩大淚珠,袖中翻出匕首,一刀捅向太監心口:“怕你不死,夜長夢多。”
太監不可置信,連殿下也不再稱:“段憫生,你!我,我不會放過…你……”
段憫生笑得比他還要猙獰:“午夜夢回時,我必将命門外露,恭迎公公,追、魂、索、命。”
太監捂着心口,倒在自己的血裡,死不瞑目。
有些路,一走上去便不再有回頭的餘地。段憫生為秘密不敗露殺了東宮的太監,後來在朝中暗自培養自己的勢力,明裡暗裡殺了不少人。
但就算是他自己也想不到,最後一個殺的,竟是段家人。
問懸二十一年末,又是一個除夕夜。
京城的雪厚得給人一種埋在下面也不會覺得冷的錯覺。
皇帝傳喚,段憫生獨自一人走在積雪的宮道上,路過的人朝他俯身,恭恭敬敬:“太子殿下。”
他不甚在意。
禦書房燈火通明,段憫生對着守門侍衛道:“請知會父皇,城千舟到。”
侍衛面露為難:“這……”
段憫生一見便懂:“父皇可是心情不佳?”
侍衛點頭。
段憫生心下了然,随後便靜靜站在原地,不發一言。
雪越來越大,毫無停下之勢,紛紛揚揚,說是鵝毛尚不足比。段憫生坦蕩立于天地之間,不曾行動分毫,眉睫上沾滿霜雪,弄得眼前花白一片。
天地生寒,屋内燈燭長明,映照在人臉上,像是他孑然一身站在紅塵之前。
緊閉的門驟然打開,屋内出來的人先是對段憫生行了一禮,然後便道:“陛下說,請殿下入内。”
段憫生颔首,挪動着凍僵的腿腳,往前走的這幾步,空出時間撣了撣身上的雪堆。
一進門,熱浪撲面而來,這給段憫生帶來的第一感覺卻不是暖,而是僵。他一身霜雪,一進門攜入了大量寒氣。
屋内衆人皆退出去,身後大門被人從外關上,一時間一切聲音被阻隔門外。在這詭異的寂靜裡,段憫生上前對皇帝行了一禮:“父皇,您找兒臣?”
皇帝擱下茶盞,攏了攏大氅,道:“你近日在朝堂上,動的手腳不少啊。”
他人到中年,青澀褪盡,聲音不喜不怒:“朕既然能将你改姓為‘城’,享太子尊榮,便也能讓你再回到你那陰暗小巷。”
段憫生心中隻想:原來那些人告訴皇帝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面上佯裝乖巧:“兒臣知錯,下次一定不叫父皇失望。”一定不再叫你發現。
皇帝不再多說:“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是除夕夜宴,你趕緊去換身衣裳。”
屋内熱氣騰騰,段憫生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浸濕衣衫。段憫生又行一禮:“是,兒臣告退。”
皇帝揮手讓他下去,便阖眸休息。
段憫生回到東宮時,身上已又積了一層厚雪。宮女伺候他更衣,紅色衣袍、玄色大氅。
除夕夜宴上,歌舞升平,段憫生狀似無意撚起面前的茯苓糕,輕佻地送進口中。
店内輕紗蔓舞、琴聲悠揚,群臣歡笑,難得與君王同樂。殿外鵝毛大雪始終不停,不知道今年會凍死多少人。
段憫生對面坐着的人站起:“陛下,今夜瑞雪不停,明年必定是個好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