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你們在幹嘛?!”段憫生上前去扯開那些人,“都沒事幹嗎?父親教導你們的教養禮儀都白學了嗎?”
手被段憫生牽着,攜刎順着他的力道從地上爬起,一身髒亂。
段憫生将他帶回自己的屋子,遣人去請大夫。将面上塵土擦去、褪下/衣物,攜刎身上多處血肉模糊、皮肉外翻。
大夫處理完傷,又開了幾貼藥,叮囑了些注意事項便起身,段憫生遣人相送、又把屋裡其他人打發了出去。他看着坐在榻上的攜刎,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傻?别人打你怎麼不還手?”
攜刎大概聽出了他的不高興,語氣裡帶着一絲讨好:“你說的,要寬以待人,有禮有節。”
段憫生言語中還帶上了一絲震驚:“我也沒告訴你别人打你不準還手啊!”
“你也沒說可以還手……”攜刎待在段憫生身邊兩年,由其帶着學君子六藝、待人接物,最初愚鈍懵懂,現下都學會讨價還價了。
“我現在說,可以還手。”段憫生對着比自己還要高一個頭的攜刎,語重心長,“别人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别人。攜刎,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以禮相待,知道嗎?”
攜刎點頭:“知道了。”随後就準備往門外走。
段憫生拉住他:“去哪?”
“去打人。”攜刎愣愣轉頭,又問了一句,“會有什麼後果嗎?”
段憫生先是一怔,然後笑着搖頭:“别有顧慮,出了事我幫你兜着。”
攜刎點頭,然後出去了。隻是剛走出兩步就又折返回來:“小公子今日,做什麼去了?”
他這一問,段憫生剛才緩和了一點的臉色又沉了下去:“…不是什麼大事,你去打人吧。”
“哦……”攜刎愣愣地走了。
他安心揍人去了,可他的小公子是一點都不開心。
前幾日段憫生走在路上,聽說上京城來了個包算包準的算命先生,尤其擅長算姻緣。小公子從小便知道自己以後要娶的必定是大家閨秀,聽聞那些小姐的美名,對自己日後的妻子非常期待,便在今日去找了那個算命先生,想提前知道自己未來發妻的模樣。誰知那先生看他一眼,隻給了八個字:
梧桐半死,緣分盡散。
段憫生傻眼了,氣急敗壞離開,回府又見攜刎被欺負,一肚子火。
***
攜刎雖然看着愚鈍,卻很聰明,短短幾年,就将一切禮儀、文學、為人處事學了個七七八八。
又過了兩三年,段府漸漸有風聲傳出,說攜刎是妖物。原因無他,攜刎來了段府六七年,除了最初兩年身體抽條、模樣變化,此後經年,卻容顔定格、一絲未改。
情窦初開時,段憫生發現自己對攜刎的感情似乎不一樣。這樣的流言他聽了幾次,每次都大發雷霆将傳播的人臭罵一頓,心情不好的時候更是直接趕出府去。可是流言不停,氣得他肝疼,還是攜刎這個當事人端茶倒水安撫着這位小祖宗。
段憫生看着忙前忙後的攜刎,突然道:“……幾年前,我去算了一下我的姻緣。
攜刎停下了手裡的事,站在那裡等待他的下文。
段憫生看着攜刎淡如秋水的面色,突然悲從中來,撲進對方的懷裡大哭,一并告知了當年算命先生給的那八個字。
攜刎身體有些僵硬,輕柔地撫着段憫生:“沒事的,我記得小公子曾教我‘梧桐半死’是寫愛人離世的,我不會死,小公子有段家保護,肯定也不會死,所以這句批語應當是不可信的。”
段憫生紅着一雙眼,敏銳抓住了重點:“我的姻緣,跟你不會死有什麼關系啊?”
“因為……”攜刎沉默一瞬,随後湊近段憫生,“小公子,我愛你啊。”
這日段憫生從府外回來,卻聽見了攜刎被杖殺的消息。
仿佛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段憫生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下人哆哆嗦嗦:“家,家主他老人家說,攜刎容顔不老,是為妖邪……于今日,午時三刻……杖殺……”最後二字落地,段憫生隻覺心中繃緊的弦驟然崩斷,動了動嘴唇,欲語淚先流。
可是不等他去找人,便被趁夜送進了宮,痛苦殘暴地過了十四年。
不知是水汽遮眼還是苦楚化淚,段憫生隻覺眼前人的面容不盡真切:“我想了你十四年,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攜刎,我以為你死了……”
攜刎起身來到段憫生面前,蹲下身輕輕擁住他:“小公子,别難過,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以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沒有人可以再将我們分開了。”十四年未見,攜刎并不真的容顔永駐,已長成二十四五歲的模樣。
段憫生搖頭:“不,攜刎,我們不能在一起……我,我殺了好多人……我殺了好多人……攜刎,我的手髒……”他想起身,從攜刎懷中離開,卻又舍不得,又在心裡害怕攜刎真的不要他。
攜刎松開環抱住段憫生的雙手,細細端詳着他。正當段憫生惴惴不安時,他突然道:“小公子,記得我們初見是什麼情形嗎?”
段憫生被這問題問得一愣:“我們初見?”
“死人堆。”攜刎聲音溫柔平緩,“是小公子在死人堆裡把我挖了出來。所以,我也不幹淨。”
段憫生愣着,眼淚還挂在臉上。
攜刎繼續道:“你知道我的過往是什麼樣的嗎?”
他最早的記憶,是很大的風聲,走馬觀花的模糊景象,最後墜入混沌。不知沉淪多久,睜眼時,他站在萬家燈火前,赤/身/裸/體,一身霜雪。他意識完全模糊,隻記得兩個字:攜刎。
最初的一段時間,攜刎膽子很小,聽到人聲就躲起來,在暗處觀察。時間轉入初春,攜刎大概發現了自己的不一樣。他在雪地裡不會覺得冷,也沒有所謂的“父母”,更不需要進食飲水。
攜刎的學習能力很強,他根據這條街上人們的生活,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自理,還從一戶人家裡偷了一套衣服來穿。
他生存所用,皆是偷來的。因為沒有人教他是非善惡、禮義廉恥。最後出現在死人堆裡,也是因為偷到了一個脾氣暴躁的主人頭上。人家打他,他倒也不還手。打到最後鮮血直流,人家一探,沒有鼻息,就慌慌張張将他丢到了亂葬崗。
話到此處,攜刎握住段憫生的手腕,摁在自己心口:“小公子,我不會痛。”
段憫生腦子還不太清醒,直到感受到薄薄的布料下面,像一道傷口。他猛然擡眼,上去就扯/下攜刎的衣/衫,心髒處赫然一道猙獰的傷口。
“你!”他猛然擡頭,眼裡蓄着大滴大滴的淚,“你的心?”手指冰涼,顫抖着觸摸那道傷疤。
“小公子,我的心不在這裡了。”攜刎的嗓音溫柔缱绻,“但我沒死啊。所以你明白了,我也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