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世人常說命運不公,蒼天不仁。天真澄澈的段小公子一朝痛失至親,跌進深宮。未經苦難的稚子學會了殺人,将太子之路上的豺狼虎豹全部除盡,真正的太子一朝回宮,一切努力化為飛灰。
天子下旨,朝廷内外全部倒戈,段憫生不過真正做了十一年的城千舟,便成了過街老鼠,慌不擇路逃出皇宮。
清冷的月色下,血迹淋漓。
神明啊,救我啊。
神明要救的另有其人,段憫生與那人站在命盤兩端,此起彼落,注定一生一死。
神明垂眼,隻看見了殷如一人。
竹林幽深漆黑,身後腳步匆匆、火光跳躍,段憫生摔得滿身污泥,依舊咬牙爬起來,繼續向前逃命。竹林盡頭,他看到了一條河流。在腦中仔細搜尋了一下記憶,似乎是叫梧河。
冷月高懸,段憫生體力透支栽倒于地,恍惚間覺得自己或許再也爬不起來了。
腳踝上傳來力道,接着段憫生便被人從後拖走——一如三年後他在梧河岸上拖走戚鶴将。
段憫生這半輩子,前後割裂得像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不想在二十七歲這年,又将再割裂一次。
隔着氤氲水汽,段憫生看不清對面那人的神情,他遭至親背叛,半生殺戮,此刻面對一個生人——即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照樣咬緊雙唇,緘口無言。
最終還是将他拖回來的那人開了口:“敢問閣下,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無名無姓,無家可歸。”語氣生硬且冷淡。
“……”對面坐着的人一噎,“那閣下今後有何打算?”
段憫生看了他一眼,斟酌措辭,綿裡藏針:“公子救命之恩感激不盡,但我一孤人,生時多艱,親近之人一個沒有好下場。”言下之意,你想活就少打聽我的事。
對面那人似乎歎了口氣,于水霧中緩緩擡眼,語氣像是說書人的娓娓道來,卻僅三個字:“段憫生。”
段憫生乍然擡眼,眸中殺意流露一瞬,又被警惕埋了下去:“你是什麼人?!”
對方一半面容隐在昏暗裡,低低地笑:“你不妨出門看看,外面的是什麼河。”
段憫生蹙眉:“梧河?”
“是啊,梧河。”對方語氣沉沉,“‘梧桐半死①,緣分盡散’。憫生,你還不願意想起來嗎?”
段憫生瞳孔劇縮:“攜刎?!”
他猛然起身,驚得連桌上的茶盞都帶翻了,茶水灑落一地:“你沒死!”若說前一句是不可置信,後一句便是欣喜若狂。
攜刎是段憫生六歲時撿回段家的……人?或許吧。
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段家小公子那時候剛得了“憫生”這個字,開心得不得了。具體有多開心呢?吭哧吭哧跑到死人堆裡挖出來個攜刎那麼開心。
段憫生小公子并不覺得死人堆裡挖出來的人除了髒兮兮的以外一切安好有什麼不妥,他歪着腦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睜着雙眼,眼裡流露出一片迷茫,老老實實回答了段憫生的問題:“……攜刎。”
段憫生皺着眉頭疑惑:“你姓什麼?”
攜刎也很疑惑,看着段憫生不發一言。
“莫不是沒有姓,就叫攜刎?好生奇怪的名字。”段憫生疑惑一下便也将其抛之腦後,“算啦,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以後跟着我吧,我罩着你!”
攜刎愣愣看着他,點頭:“好啊。”
段家家主看着一身髒污、身上還隐隐散發着血腥味的攜刎,轉頭去看自己兒子:“這就是,你說的,你撿回來的……好人?”
段憫生眼神很亮,重重點頭。
段家主沉默一瞬:你要是喜歡,你老子當然願意留他,但這哪裡看得出來他是好人?
他輕咳一聲掩飾尴尬:“咳,攜刎是吧,既然吾兒喜你,便留下吧。不過,你往後若是惹是生非,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沒舍得下狠話,畢竟攜刎看着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模樣。
老家主氣急敗壞:“總之你好自為之吧!”
有些剛入府不久的下人戰戰兢兢:“大,大人這是,生氣了?”
段憫生怕攜刎多想,走過去想要安慰兩句,卻見對方依舊一臉茫然,見自己過來,還眨眨眼笑了一下。他輕輕歎口氣:“你,唉……”這麼傻可怎麼辦啊?
攜刎自然留在段憫生院子裡,話不常說,笑卻始終挂在臉上。最初,段憫生覺得他應該喜歡自己待着,後來發現不管去哪,自己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這天段憫生被段家主數落一頓,順風順水的小公子不高興了,一甩袖子就往府外走。攜刎沒給段家主一個眼神,轉頭跟上去了,一步不離。
段憫生大步向前,聽聞身後有些慌亂的腳步聲,腳下頓住回頭看,見是攜刎,問:“你怎麼跟出來了?”
攜刎道:“我不跟着你,跟着誰?”
“你還想跟别的誰?”段憫生挑眉,語氣裡帶着不爽。
攜刎搖頭:“不想。”
段憫生笑了,走過去牽着攜刎的手,掉頭回府。
“回去做什麼?”
“你這麼傻,我還是得多教你點東西。”
段憫生教攜刎讀書識字、與人為善。
後來段憫生有事出府,死活不讓攜刎跟着,回來的時候被段府門前的小厮攔着不讓進門。他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強闖進去,在偌大的段宅裡轉了兩圈之後,聽到身後傳來聲響。他回頭,一座雜草叢生的屋子落進眼裡。
“府上怎麼還有這麼破敗的房子?”段憫生嘟囔着,登上台階打開房門,發現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大尾巴鼻青臉腫、滿面塵灰趴在地上,一群人将其團團圍住,拳腳相向——都是他的同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