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再次相見,已經是兩月之後。
“皇上,我等認為,國不可一日無君,亦不可一日無太子,還請您盡早重立太子。”
蒼帝本就為戚鶴将的事心煩意亂,偏偏這人還這時候提這件事,他當即抓起身邊的一竹簡就朝那人丢過去:“你!朕今年才不惑,這樣着急朕的太子,是覺得朕這開國皇帝活不到半百嗎?”
竹簡或許沒砸中人,但随着他這句話落下來,的的确确是讓所有妄論此事的人都閉了嘴。
蒼帝見無人再應聲,略調整了下形象:“太子的事,朕有自己的考量,諸卿不必操心。那麼,可還有旁事相報?”
這次早朝結束得不算愉快,蒼帝畢竟人到中年、聲聲怒吼使他喉中幹疼,一下朝便直奔皇後宮中讨了杯茶喝。
徐瑤棣待他态度冷淡:“我這兒的茶,皇上怎麼能喝得習慣呢。”
鳳儀宮内的婢女驚慌道:“娘娘!”
蒼帝見叫不動徐瑤棣,便知對方還在氣頭上,朝那婢女擺了擺手:“你,給朕斟茶。”
茶杯滿上,徐瑤棣揮退左右:“你們都先下去吧。”
“是。”滿宮的人齊齊行禮,排成兩列向外走。
到門口時,帝後聽到宮女齊聲:“參見大皇子殿下。”
戚鶴将一腳踏入殿門,擡起頭要找徐瑤棣,看到蒼帝時明顯愣了愣,但又很快收拾好表情欠身行禮:“問父皇、母後安。”
二位上座者擺手示意平身。皇後害怕這對父子因太子之位的事心生嫌隙,所以賜座之後趕緊開口道:“吾兒今日怎麼有空來母後這裡?”
戚鶴将道:“原是冬宮裡太冷清,兒臣想着來找母後說說話,卻不曾想過父皇也在母後這裡。”
蒼帝聞言冷哼一聲:“你的意思是,倘若早想過朕在這裡,你便不會來了?”
戚鶴将讪讪笑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父皇這些年待兒臣如何,兒臣心中皆有數。”
蒼帝的面色這才稍微好轉。
但戚鶴将下一句話又立刻讓其面沉如水。他說:“父皇,國不可一日無太子,還請早日擇人,重立儲君。”
“砰!”茶杯被猛然摔碎在地,蒼帝怒目瞪着戚鶴将。
戚鶴将卻絲毫沒有要閉嘴的覺悟,隻自顧自地說:“父皇,還請早日另擇人選。”
“你是覺得,朕如今連想要誰做太子還得看你們這些人的臉色不成?”
皇後想勸,但蒼帝察覺到她要說話,擺了擺手示意她閉嘴,随後就這麼看着戚鶴将,還是希望他能低頭認錯,說那不過一時氣話。
窗影搖曳,戚鶴将低頭,拼命想要忍下喉中腥甜,是以沒有作出回答——當然,他本來也不會有什麼蒼帝想聽的回答。
蒼帝遲遲等不到回應,怒火一下爆發,指着門口讓戚鶴将滾。後者隻覺一口血已到嘴邊,一得了話便馬上奪門而出,隻留下氣得不輕的蒼帝和一臉擔憂的徐瑤棣。
徐瑤棣輕撫着蒼帝的背幫他順氣。
蒼帝面上氣極,心裡卻為戚鶴将的不知好歹感到慶幸;徐瑤棣面上擔憂,卻在心裡對蒼帝氣得面色發白這件事覺得痛快。
夫妻一體,二人卻各懷鬼胎。隻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這個兒子快要死了。
***
滿發花白的老太醫顫巍巍收回給戚鶴将把脈的手,後者問他病情如何時,一直支支吾吾地不敢開口。
戚鶴将早前就感到身體虛弱,他笑了笑——其實因為沒什麼力氣所以隻是扯了扯嘴角:“您但說無妨,我…本殿的身體本殿心中有數,隻是需要您給個具體的定論。……還,能活多久?”
“……半年,半年不及。”
似早有預料般,聖寵、金銀、期盼包裹着長大、從未經曆過什麼大苦大難且正值少年的大皇子殿下聽聞自己大限将至,内心竟毫無波瀾。他默了一會兒,就叫身邊人送老太醫回去,但老太醫腳下未動:“殿下,臣為你制藥,能撐到明年的……”
“沒意義的,您請回去吧。”戚鶴将想了想,又嚴肅起來,“這件事,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在場除他和太醫外,便是一個要送人的侍衛,三個人。
“是。”
大門緊閉,屋内的人走了個幹淨,光透過撐開的窗照進來,落在戚鶴将眼前,割開陰陽。他全身隐在陰影處,一顆心終于落定,頹然跌坐在地上,痛哭出聲。
悲痛的時候人就隻記着悲痛,戚鶴将在内心一遍遍重複: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哭累了的戚鶴将沒有起身,就在地上坐着,也可能是地上太涼太硬,他雙腿發軟起不來了。時間推移,悲痛的情緒從洶湧的浪潮平息為長流的水,在心上密密麻麻地拂過。
他首先想到了扶安的百姓,然後是他的父皇母後,接着又是這些年從不同的人口中聽到的自己出生那日天下如何歡慶盛況……最後是自己冊封太子那日鴦未眠說:“我現在輔佐今上,日後你登基,我輔佐你,替你攘外安内,讓你坐擁最安甯的江山!”
畫面定格在鴦未眠陽光下的燦爛笑顔,隻是漸漸模糊。
“鴦鴦,我要失約了……”
鴦未眠百無聊賴地在将軍府内閑逛,突然打了個噴嚏。這一下他就又想到了戚鶴将,内心突然升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感覺令他莫名哀傷,又莫名愧疚。
此時的宮内,蒼帝自上次從徐瑤棣宮中出來後就病了,且病得很重,一連多日未能前來早朝。寝殿前大批太醫宮女進進出出,蒼帝的病情卻始終沒能得到好轉,也始終未能查出病因。
因着刻意隐瞞,起初知情者并不多。可後來突然就傳出前太子戚鶴将任性莽撞、氣得蒼帝纏綿病榻。可惜如今徐瑤棣無暇顧及别的,否則絕不會任由不利于戚鶴将的言論傳出去。
且還有另一件事。
聖上口谕,要撤下戚鶴将殿前“冬宮”的牌匾。本身這麼重大的事,應當以聖旨為準,可來撤匾的人是三皇子,加之他道聖上病重,故隻有口谕,匾到底就這麼撤了。
流言和冬宮撤匾之事一同傳出宮門,民間對這位前太子的擁戴霎時變成頗具微詞。
事情自然也進了鴦未眠的耳,他便借着為蒼帝探病的理由進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