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十九在塔内掰着手指頭數日子,但其實塔内四處封死,他根本就沒有日夜的感知,也沒有時間的概念,數了兩日便放棄了。
謝華瞳沒有再來,流雲又被他随便找了個理由禁足在了自己的院子裡,不過這樣她倒還能落得個清靜。
謝華瞳去了謝夫人那裡,四個孩子站成一排朝他行禮,他擺手示意起身之後幾個孩子就全部躲到了謝夫人身後,擺明不想看到他。謝華瞳氣得胡子都在抖,讓謝夫人管管這幾個孩子。謝夫人樂得見他吃癟,裝模作樣說了孩子們幾句,卻是話裡話外都在誇獎“做得好”。
“簡直不可理喻!”謝華瞳怕自己氣死在這裡,一甩袖子走了。
在他身後,謝夫人撫平了衣上飄起來的輕紗,毫不在意地逗着幾個孩子玩。
謝華瞳悶聲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半天,最後決定眼不見為淨,去了紅塔。
戚鶴将和鴦未眠這些天也一直留在紅塔裡關注着謝十九,猝不及防有人推門而入,兩人都有些不愉快。
——尤其是在看到來人是謝華瞳的時候。
謝十九看到謝華瞳倒是開心得多,上前舉着手裡的風車給他看。
謝華瞳看着他一眼,一擡手直接将風車扇在了地上,謝十九要去撿他也攔着不讓,強行把人抱了起來,見人紅了眼眶,這才假模假樣地溫聲哄他。
看得一旁兩位神明眼角抽抽。
謝華瞳在這裡住下,大部分時間是謝十九拿着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去找他,他不耐煩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幅慈祥的模樣哄人玩。
最初兩位神明還會對此感到鄙夷,時間長了也樂得見他這幅吃癟的樣子。
鴦未眠還有心情調侃一下:“他這演技還沒城千舟好。”
這日謝華瞳連哄帶騙讓謝十九老老實實留在下面,自己上到了紅塔的最頂層,割開/腕子放了一大碗血,臉上血色漸漸褪去,嘴唇也變得蒼白。
戚鶴将挑眉看着他。
鴦未眠也饒有興緻:“他這是要做什麼?”
戚鶴将心念一動,道:“畫陣。”
果不其然,下一刻謝華瞳就将二指并攏伸進碗裡沾了血,開始在地上畫陣。
待有了些形狀後,鴦未眠湊上去看,眉梢一挑:“他這縛魂陣畫得竟還像模像樣的。”
他這話一落,謝華瞳就一筆把原本好好的陣眼破了。
鴦未眠:……
許是看出了他有些郁悶,戚鶴将道:“做人做不好,畫陣也畫不好。”
鴦未眠噗嗤一笑:“果然廢物幹什麼都是廢物。”
不過話又說回來……鴦未眠問:“過去多久了?”
戚鶴将算了算,面色一變:“明日就是謝十九的十歲生辰。”
鴦未眠臉色肉眼可見的不太好。
難怪這好吃懶做的渣滓開始勤奮地着手準備了。
“謝華瞳注定成不了神,此處是謝十九執念所成之境,他如今執念已了,按理來說隻要他身死,我們就能出去了。”
鴦未眠有些稀奇:“那你怎麼不直接殺了他?豈非來得快些?”
“……”戚鶴将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鴦未眠沒等到回答,嘴便不肯閑下來:“你近日好生奇怪,之前當機立斷的作風去哪了?怎麼最近變得心善了?”
“當機立斷,是建立在沒有誰受到傷害的基礎上。”戚鶴将頓了一下,道,“而且,他的命已經這麼不好了,犯不着再多添一個害他的人。”
“如果我們真的走到了仰不許口中命劫難破的那天,我們也會希望害我們的人少一個。”
鴦未眠愣了一下,笑眯眯道:“可這隻是幻境。”
戚鶴将又不說話了。
是夜子時,謝華瞳已經等不了了,他着急忙慌往大門外去,由于過于激動甚至還崴了一下腳,差點摔到地上。
——過去是這樣的。
而現在,戚鶴将狀似無意地往他崴到的那隻腳下去了一道靈力,這人就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鴦未眠噗嗤笑出了聲。
戚鶴将回頭看他一眼,拽着人的手走了。
“幹嘛?”
“帶你出去散散心。”戚鶴将道,“等會兒的場面你不适合看。”
鴦未眠被他拉着走得飛快,協調腳步之餘思考了一下他口中的“場面”,多半是謝華瞳眼睛都不眨地殺死自己的親子謝十九。他一愣,道:“我好歹在不歸海底下生活了那麼多年。”
戚鶴将沒說話,還是強硬地拽着他的手往人海裡走。
鴦未眠也不惱,反而上前,巧勁掙脫了戚鶴将攥着自己的手,在對方疑惑之前将五指插/進了他的指縫。
戚鶴将一挑眉,倒也沒說什麼。
耳邊隐隐傳來稚子凄聲慘叫,萬家燈火碎散開來,又凝聚成點點星光。
此境崩塌,露出熟悉的猩紅塔内。
這此兩人擡頭看了一眼,鴦未眠緊緊扣住戚鶴将的手:“往下走。”
這一層是暗黑無光的,兩人往下走到下一層的時候,卻看到了過去流雲生産時真正的經曆。她被謝華瞳找來的人剖了肚子,血流三尺,死不瞑目。
而眼前,兩人要踏上去的台階上虛虛伏着一個女人,身下血流不止。她痛苦地悲鳴,緩緩擡起頭來,正是流雲。
或許是鴦未眠走在前面,流雲便一雙眼直盯着她,伸出一隻染血的手要去抓他同樣鮮紅的衣擺:“……恩人,救救我!”
幻境已破,她的出現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對勁。
鴦未眠正皺眉思考着,就感覺到頸側溫熱的呼吸,接着耳邊想起戚鶴将的聲音:“别管她,直接走。”
這聲音讓鴦未眠覺得莫名安心,他不再猶豫,隻當沒看見眼前的流雲,擡腳繼續往下走。
果然,流雲和她身後的場景都隻是虛影,鴦未眠一腳踩下去,流雲就化作星塵消散,身後的畫面也一并消失,又隻剩下一室黑暗。
往下每一層也都是這樣,一個令人動人的場景,一個伏在階梯上求救、痛哭或者怒罵的人。
鴦未眠和戚鶴将目不斜視,統統當作沒看見,一腳上去踩得一切灰飛煙滅,一刻不停地往下走。
——隻要走出這座塔,他們就徹底出去了,可以繼續追查自己的命數,繼續想辦法破開自己的命劫。
一往無前,卻在中途生生止住了腳步。
原因無它,在還有兩層就能徹底離開的時候,遇到的“虛影”是謝華瞳。
他流着血淚,攔在階梯上,一遍遍質問:“為什麼我成不了神?明明那孽子都死了!為什麼我成不了神?!為什麼我成不了神!?”
鴦未眠猶豫了一下,本來想像之前一樣直接穿過他,卻在邁步要出去時被戚鶴将拉住了衣袖。他回頭:“戚哥哥?”
戚鶴将眉頭緊鎖:“看着不太對,别輕舉妄動。”
鴦未眠又轉過頭去,卻沒有看謝華瞳,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他身後的畫面上。
當年謝華瞳出生時,其實是一胎雙生,他有個兄長。
兩個孩子一同降生,外觀卻是截然不同。兄長哭嚎得底氣十足、亂動起來得好幾個大人一起按住;弟弟一生下來就氣若遊絲,出氣多進氣少。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是活不長的,當年的家主當即要把謝華瞳送走,可夫人于心不忍,死纏爛打讓丈夫把孩子留了下來,隻是終年關在屋子裡,對外稱隻有一個孩子叫謝明。
這個終年被關在屋子裡的孩子就是謝華瞳。
謝華瞳沒見過門外的天地,在他眼巴巴瞧着院子裡的桃樹,想象着它結的果子是什麼味道時,謝明在攀山賞雪。
這日有人闖進了謝華瞳常年不見日光的屋子,謝華瞳看着眼前人和自已一模一樣的面容害怕得連連後退:“你,你是什麼人?”
——哦,父親不讓他出門,也不讓人與他交涉,以至于他連自己有個一母同胞的兄長都不知道。
謝明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負手在房間裡踱步,将四周打量了個遍之後冷嗤:“我怎麼會有你這般不成器的弟弟。”
“什,什麼,意思?”謝華瞳獨自被關在屋内,連說話都不太利索。
謝明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隻卑微的蝼蟻:“你這間屋子裡所有的東西、包括你這個人,加起來都不夠我一把長命鎖來得值錢。”
謝華瞳聽了他這話,把目光移到他脖子上的金鎖上。他眼睛不好,看不真切,卻也能勉強識别那是由金子打造的,在漏進來的天光照射下閃着燦金色的光芒。
金子,謝華瞳從母親那裡聽到過,很值錢。
謝明看他這樣任人欺辱的模樣隻覺得無趣,揮揮手,門外進來幾個少年,笑嘻嘻地恭維他。他們湊在一起不知說了什麼,謝華瞳看着謝明走了出去,房門被關上,幾個少年獰笑着朝自己走來。
謝華瞳本能地後縮,卻被人一把抓住了前襟。他顫抖着聲音:“你,你們要幹……”
話未說完,雨點般的拳頭就落在了他身上,他痛得直不起身子,蜷縮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頭。幾個少年似乎是嫌他髒,不願意再用手,一群人圍着他用腳踢。
謝華瞳身體不好,又常年不見光,他那冷漠得連名字都不願意給他取的父親更是不可能找人幫他調養身體,這會兒連哭嚎的力氣都沒有。隻覺得身上痛、胸口悶,不知不覺就失去了意識。
恢複一些知覺的時候,首先襲來的是額上的涼意和絲絲縷縷的疼痛。謝華瞳嘤咛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額上塗藥的手頓了一下,随後扶着謝華瞳讓他借力坐起身。
謝華瞳使勁揉了揉眼睛才勉強看清楚來人的臉,他有些懵懂道:“娘?”
看着母親的樣子,謝華瞳覺得她一定知道是誰做的,剛要告狀,卻聽這個十幾年來唯一對自己還可以的人說:“華瞳,你兄長他今日課業被王家的小公子比下去了,以往他一直是第一,乍然發生這種情況,他心裡不痛快,你可千萬别怪他。”
她甚至不是在商量,而是強硬地要求謝華瞳,不許記恨謝明。
謝華瞳愣住了。他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可母親卻不再看他,撫平了衣裙上的褶皺匆匆離去。
謝華瞳看着她離開後重新緊閉的大門,還維持着張嘴要告狀的神情,良久才緩下了令人窒息的難過。
父親不愛母親不疼,兄長欺辱,不見天日,和一座冰涼又黑暗的屋子幾乎困死了謝華瞳整個少年。
于是他長大的第一道門檻,是在謝明又一次受了氣來找自己麻煩的時候,用碎掉的瓷碗片插進了他的脖子。怕人死不透,他還緊緊握着那碎片在謝明的脖子裡轉了一圈,确保對方的經脈被斷得徹徹底底。
謝明甚至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到咽氣時還死死瞪着謝華瞳:“你……”
謝華瞳被濺了一臉的血,還有幾滴額上的順着骨骼流進了眼睛裡,他露出一個堪稱溫和的笑:“兄長,你且安心去。”
後來謝明來找謝華瞳麻煩的時候便不再早早隐身了,而是一開始就帶着一群人進來,然後讓大門緊閉,自己施施然坐着看謝華瞳被揍得奄奄一息,朝自己求饒。
虧得他這個好習慣,這會兒幾個少年面面相觑,跑也不是,不跑又害怕,尤其是看着謝華瞳滿身的血、手裡握着碎瓷片朝着自己走近。
有個少年當場就腿軟地跪下了,顫顫巍巍地連話都說不出來。其餘人雖說沒跪,但也好不到哪去,一個個跟鹌鹑一樣哆哆嗦嗦。
他們這些人大多數是府裡不得寵的庶子庶女,為了不被苛待欺負而想盡辦法巴結謝明,又為了滿足心裡那點不值錢的自負要強可着勁欺辱謝華瞳這個嫡子。
本是為了生活好一點才來的這一遭,若是早知道要死定然跑得比誰都快。
謝華瞳深谙這一點,目光灼灼地沖他們露出一個笑:“想活麼?”
一群少年害怕得顫顫巍巍,聽到這話忙不疊地點頭。
似乎早料到這個答案,謝華瞳滿意地颔首:“那就把他處理了,以及,今日的事,你們誰都沒見到,謝明來看望謝華瞳,可是他不明不白失蹤了,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