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知道……”
謝華瞳的笑容稍微真誠了一點——真誠的看不起。他道:“現在,我要擦幹淨身上這些血,還要換身衣服。”
有人被同伴推了出來,謝華瞳看清了那點小動作,但暫時沒管,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謝華……”他在謝華瞳要殺人的目光裡聲音逐漸低下去,突然福至心靈,立馬改口,“謝明!謝明,我馬上去給您準備熱水,還,還有您的衣裳我也給您拿過來。”
謝華瞳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後目光移向了剛剛把這人推出來的人,輕飄飄道:“你也去。”
那人冷不防被點到,哆嗦一下,滿口答應下來:“好,好。”
謝華瞳在浴桶裡舒舒服服泡了兩個時辰,身上的皮膚都泡皺了才慢悠悠站起來,撈過一旁的衣服,倒是費了些力氣才穿上。他走到銅鏡前仔細觀察着自己——身上的這身衣服,嗤笑了一聲:“花裡胡哨。”
不過内心還是不可避免地為這身“花裡胡哨”感到心滿意足。
半夜三更,謝華瞳翻窗進了謝家主的院子,站在床榻前幽幽喊:“父親,父親~”
謝家主醒來,就見一個長身玉立的人站在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這時外面剛好閃了一道雷,慘白的光照進屋内,照亮了謝華瞳一半的臉,更顯詭異。
謝家主差點被吓得魂飛魄散。
大雨傾盆而下。
謝華瞳意味不明地朝他笑:“父親,你在怕什麼啊?我是謝明啊。”
謝家主為人處事這麼多年,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雖然眼前這人和自己愛子長得一模一樣,他卻十分肯定這不是謝明。年歲久遠的記憶被遲鈍地翻出,謝家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是……謝明弟弟!”
看樣子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謝華瞳冷笑:“父親說什麼胡話,謝家不是就我一個嫡子嗎?”
“你?你把謝明怎麼了?”
“父親~”謝華瞳拖長了尾音,好似像别的孩子一樣在和父親撒嬌,“您可真是糊塗了,都說了謝家就我一個嫡子啊。”
看似毫無意義地将上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卻足夠讓謝家主反應過來:謝明已經死了。
他目眦欲裂:“你!你怎麼敢?逆子,我,我要殺了你!來人!來……”
謝華瞳笑嘻嘻堵上了他的嘴:“父親,皇帝陛下應該見過我了吧?您可别忘了,我和七公主殿下還有陛下親賜的婚約在身呢。”
這便是明晃晃的威脅了。他挑着眉嚣張的神情簡直是在說:殺了我,你上哪再找一個長着這張臉的人出來給皇帝交代?
謝家主險些一口氣沒上來,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謝華瞳倒是笑得燦爛,倒真像個意氣風發的小公子:“父親記得為我請個夫子。以及,今夜翻窗受了寒,明日怕是又得病一場。”
他話一會兒說得明明白白一會兒說得雲裡霧裡,謝家主氣得捂着心口直咳嗽。
“明日見,父親。”他翻窗離開,給謝家主留下嘩啦啦的雨聲。
先前戚鶴将和鴦未眠說謝華瞳是廢物,但他還真不是。謝明學了三四年的詩書禮儀、文韬武略,他三個月就全部追了上來。各種名貴的藥材熬成苦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他也不再是淋場雨就病得下不來床的病秧子了。
這般過了三年,謝華瞳漸漸真的變成了當年那個春風得意的謝小公子謝明。
及冠這天,在他先前的“好言相勸”下,謝家主咬牙切齒給他賜字“華瞳”。
謝華瞳眼睛亮晶晶的,可算明白了十幾年後謝十九明亮的眼眸承襲何方。他笑得人畜無害:“多謝父親賜字。”
七公主殿下突然暴斃而亡,謝華瞳最終和正一品文官家的小女兒成了婚。謝家主和皇帝情同手足,謝華瞳六藝精通、又舌燦蓮花,常常把皇帝哄得心花怒放,在上京城中混了個各家姑娘婚嫁第一人的名頭。
成婚之初,他也一直披着一張驕矜意氣、溫柔體貼的外皮,謝夫人與他不說如膠似漆,也是相敬如賓、琴瑟和鳴,常勸說母家明裡暗裡地幫他。
先是皇帝的喜愛、後是人盡皆知的美名、如今又得了謝夫人母家的支持,謝華瞳徹底站穩了腳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送父親歸西。
——而這時距離謝家主為他賜字,不過堪堪過了一年。
而謝老夫人的死,是在又一年之後。
她捂着腹部的血窟窿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謝華瞳:“華,華瞳,為什麼?”她自認對這個小兒子不錯,為他取名、為他擦藥、有時還偷偷帶他溜出去逛街。
謝華瞳轉着手裡的長劍,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母親,我倒也希望,您真的對我這麼好。”
謝老夫人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想自己以前做過的事,的确沒什麼對不起謝華瞳的。她問:“你什麼意思?”
謝華瞳輕笑一聲,看在這個女人對自己的确還算不錯的份上,決定讓她死得明白一些。
十二歲時,謝明第二次闖進謝華瞳的院子。謝華瞳一個勁兒往後躲,又忍不住問:“你,你是我兄長,你為什,為什麼要,欺負我?”
謝明挑眉:“哦,因為我看不慣你。”
他走上前,戲谑地拍了拍謝華瞳的臉,陰測測道:“不過一個一事無成的病秧子,憑什麼用這個名字?”
他說,那天他去找母親,進門的時候,聽到母親在同人說話,他便悄悄退了出去,想聽聽母親要說什麼。
熟悉的聲音從屋内傳來,不大真切,卻嫩個聽個大概:“華瞳這孩子啊,又聰明,又善良,可惜了,偏偏命不好……也是我的錯,當年何必要留下他呢?”
謝明聽得一頭霧水,内心也莫名不爽,直接推門進去,毫不走心地行了個禮:“母親。”
謝夫人讓他起來。
謝明直起腰背,問:“母親,華瞳是誰?”
謝夫人有些心虛,目光躲閃:“沒,沒誰。”
她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謝明滿意,他不依不饒:“母親你騙我!我不管,你告訴我,這個華瞳是誰?!我必須要知道!”
謝夫人重重歎了口氣,朝他招手:“明兒,你過來,母親告訴你。”
第一次,不可一世的謝小公子知道了自己不是謝家唯一的嫡子,還有個病殃殃的弟弟。他氣得紅了眼:“母親!為什麼要養着他?我不喜歡!”
“明兒……”
謝明怒氣沖沖地起身:“我要去找他!”
謝夫人拉住他的衣角:“明兒!”
“母親,您要攔我不成?!”
謝夫人看着他,微微歎了一口氣:“罷了,你下手悠着點兒。”
……
“明,多指明亮,也有眼睛的意思。瞳,就是眼瞳了,你個病秧子,名字和我沖撞也就罷了,憑什麼你還有個‘華’字?!”十二歲的謝明惡狠狠地看着謝華瞳,厭惡他的理由如此荒唐,又因有人撐腰而如此理直氣壯。
可是謝華瞳的關注點卻不在這裡,他愣愣問:“所以,你來打我,罵我,母親是知道的?”
謝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當然。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母親怎麼可能真的在意你?”
謝華瞳不信,也不肯信。所以在被打暈過去又睜眼看到母親的時候才想要告狀,可母親一句“不要怪他”就殘忍地堵住了他所有的話。
***
謝老夫人死死捂着腹部的傷口,可還是阻止不了鮮血汩汩往外流,她面色發白,渾身冷得厲害,聲音也虛弱至極:“華瞳,我……”
“母親啊,我那麼相信您,可您卻這麼對我,可叫我好生難過啊。”謝華瞳話鋒一轉,“所以,您去死吧。”
謝老夫人像是回光返照,她突然暴起:“我怎麼對你了?我,我對你還不夠好嗎?我不過是在兩個孩子之間選擇偏向了健康優秀的孩子一點!我很對得起你了!”
謝華瞳十分贊同地點了點頭:“對啊,所以我也是考慮了一年才最終下定決心要殺您啊,母、親~”
謝老夫人死死瞪着他,“哇”地嘔出一口血來,閉上了眼睛。
幻境到此一滞,然後飛速翻轉,最終在紅塔内停下。
謝華瞳剛剛畫完縛魂陣,傷口方才隻是随意扯了塊布包上,這會兒血已經浸透了布料,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渾不在意,抹了一把臉,又提着長劍往壁上刻字:“蒼天在上,諸神為證,南凡濁骨謝明謝華瞳,供膝下第十九子謝十九,魂獻高天,骨祭厚土,永生永世不得超生。願以北上,吾身成神。”
他滿意地看了一眼,把劍丢在地上,下樓去把謝十九拎着衣領帶了上來。
謝十九從睡夢中被驚醒,先是有些疑惑,揉了揉眼睛聞到了血腥氣,定睛看到了謝華瞳手腕上滴血的布料。他驟然激動起來,手舞足蹈地盯着那處血迹。
謝華瞳用力拍了他一下,語氣兇惡:“别動!”
謝十九被他這一吼吓到了,頓時不敢再動,隻是依舊緊盯着他手上的血迹,竟然憋出了眼淚。
謝華瞳将人耍到縛魂陣裡就轉身要去拿劍。
謝十九被摔疼了也不在意,立馬爬起來,膝行着向前抓住了謝華瞳還在流血的手,擡頭時,眼淚已經流得滿臉都是。
謝華瞳愣了一下,面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他粗暴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提着劍重新來到了謝十九面前。
謝十九仰頭看他,睫毛和臉上還挂着淚珠,絲毫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臨什麼,還在惦記着讓父親好好處理傷口。
他正欲再做點什麼,謝華瞳就一把扯過了他的手,眼都不眨地割下來一塊肉。
謝十九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弄得驚慌失措,他拼命掙紮,卻又因此牽扯得傷口更加疼痛,血流不止。
謝華瞳死死禁锢着他的身軀,緊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鮮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和先前畫的陣融在了一起。
謝十九疼得生不如死,五官緊緊皺在一起,汗水浸濕了全身,他流着淚,竟然凄厲地慘叫出聲。
謝華瞳已經被興奮和瘋魔包裹住,完全不為此有絲毫動容或停頓,一劍一劍割得毫不猶豫。
看着這畫面,戚鶴将和鴦未眠已經不止是眼角抽抽或心中厭惡了。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處以淩遲,哪怕是血海深仇尚且會有一絲動容,何況這是自己的親子。
整整一個時辰,謝華瞳沒猶豫一絲一毫,将謝十九片成了一副血淋淋的白骨。
他丢了劍,口中念着:“蒼天在上,諸神為證……”腳下的陣法開始發光,卻将他困在了光芒裡,動彈不得。
謝華瞳目眦欲裂,腦子裡隻有成神這一個念頭。想象中的得道飛升沒有到來,反而是他被困在這血氣沖天的陣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等了許久,沒等到想要的結果,腦海中隐隐傳來一個聲音:“你成不了神的……”
“謝華瞳,你成不了神的。”
“放棄吧……”
“你永遠隻配當一個凡人……”
謝華瞳痛苦不堪,他高聲反駁:“不!我要成神!我馬上就可以成神了!我隻需要再等等,對,我隻需要再等等……”
那聲音在低低地笑:“……你就是再等上一千年、一萬年,也是成不了神的。”
“不,不可能……”謝華瞳心髒處傳來千斤重的絕望和大恸,他氣血上湧,“哇”地嘔出一口血來,如當年的謝老夫人一樣永眠于此。
而鴦未眠面前,謝華瞳的虛影還在念叨着:“我要成神,我為什麼成不了神?我要成神……”
鴦未眠看着他,眼神戲谑:“你這一生殺父殺母殺兄殺子,南凡尚且留你不得,你竟還妄圖成神?”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我可以成神的!”謝華瞳急切辯解,眼裡流出了血淚,“我,我殺他們是因為他們對不起我!他們全都該死!他們都該死!!”
鴦未眠冷哼,不再與他廢話,接過戚鶴将遞來的上窮一劍将他斬成雲煙。
戚鶴将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鴦鴦不覺得他值得同情嗎?”
“僅憑淩遲謝十九這一點就足夠我這一劍下去。”鴦未眠道,“他幼年不幸,不是他讓謝十九也幼年不幸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