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初元是被雷聲和雨聲吵醒的。醒來的時候雷聲恰好停止,有冷風自頭頂灌下,他茫然擡頭,便看見了結界被天雷劈開的裂縫,以及從外滴落進來的血雨。
他坐起身,腦中傳來絲絲縷縷的頓痛,下意識擡手按揉眉尾,指尖竟流出了靈力,将那疼痛像水化進了海裡一樣散開。
嗯?
思索一瞬,鴦初元阖眼入定,蓦然在自己體内看到了和生機一樣金光耀眼的神籍。
這一刹那,心中升騰而起的,是惶恐。
鴦初元揮手撤下了結界,血雨飄在臉上,冰涼黏膩,他四下搜尋,沒見到第二個人的影子,隻餘光瞥見了一抹熟悉的紫色。
他轉頭看去,瞳孔劇縮。眼前是一團神籍縛住的潰散的三魂七魄,有絲線一樣的紅光從這神籍之上延伸,連在自己身上。
那是曾經有一年,他們去如山腳下求來的情緣。
“長襟?”鴦初元眼中一片熱意,抖着唇瓣出聲,伸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碰了一下眼前的魂魄。
感受到他的氣息,戚長襟的魂魄雀躍地轉了個圈,安心地依偎在他指尖,又流入他的掌心、鑽進衣袖。
這魂魄實在開心極了,鋪散開來将鴦初元包裹進去,肆意地盤旋着。
耳邊是淅淅雨聲和萬鬼齊哭,鴦初元被戚長襟的氣息裹挾,明明是穩穩站在這片土地上,卻覺得腳下是空的。
紫色泛着淡金的神籍逐漸潰散成點點星光,三魂七魄會從縫隙中如流水一般四散,灰飛煙滅,從此天上地下都無處尋他戚長襟。
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砸在地上,綠草枯死。喉間止不住地溢出哭聲,鴦初元感覺胸腔塞滿了壓抑的絕望,無處安放。
六百多年的相伴相依,要看着戚長襟魂飛魄散,比讓他自己魂飛魄散要痛千倍萬倍。
金色的神籍從他四肢百骸被釋放出來,補上了紫色神籍的空缺,再次将要潰散的魂魄牢牢束縛住。
鴦初元喉間湧上一股腥熱,他沒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剛剛形成的神籍,本不該取出,他還拿來強行留住要潰散的魂魄,無異于與天道作對。
“這場魂飛魄散的劫數他是替你擔過去的,你此番行徑,是想負他,還是負蒼生?”耳邊乍然響起一道慈悲漠然的聲音,渺遠而不可及,平和得與天地間的血浪哭嚎格格不入。
鴦初元幾乎痛哭流涕:“蒼生有什麼好?值得我的長襟做到如此?!”
“這是你的命。”
“去他媽的命!”鴦初元捂着心口,生生壓下那惱人的痛楚,怒視蒼天,“我的命,殺盡蒼生方可抵!蒼生既亡,這稀爛的天道便屁都不是!不過是……”
話到此處,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仿佛先前的憤怒隻是錯覺,隻兀自呢喃:“……不過是我的長襟舍不得。”
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細碎的光,照着零落無聲的天地。
戚長襟他舍不得,所以他直到赴死前都還在救人。
如果說,戚長襟是把殺人渡己挂在嘴邊、卻仍選擇救世的神佛,鴦初元便是那披着無害皮囊的惡鬼,殺性極重,活在屍山血海中。
可是面對早亡之命,他也隻會選擇妥協、選擇順從,反倒是蛇口佛心的戚長襟劍指蒼穹,勢要在這爛命中追尋生機。
鴦初元孤星之命,殺人如麻,對天道安排的命數全盤接收,是初見時從天而降的戚長襟把他從泥地裡拖出來,教他憐愛蒼生、幫他與天争命。
戚長襟是他命中的星光。
可是如今,這星光隕落在了天劫地難中。
九萬裡雷雲未散,淡金色的雷光時時作響,卻因戚長襟之死,無法落到鴦初元頭上。
這是戚長襟為他求的生機。
心髒像是被挖空、灌滿冷風,鴦初元痛苦地跪在地上,仰天大哭,像是要把這九百年受過的苦楚和委屈嚎叫着說給天地聽。
身後有冷冽的殺意緩慢逼近,鴦初元哭到失聲,像是未曾察覺。
那邪魔見此,還以為自己隐藏得極好,還在盤算着吞了眼前這個神明之後,自己的修為可以漲到何種境界。正當他露出獠牙準備撲上去的時候,眼前寒光一閃,他隻覺得喉間一涼,來不及留半句遺言,就化成了飛灰。
碧落有些嫌棄地撇掉了身上沾上的血,邀功似的來到了鴦初元眼前晃悠。
鴦初元唇角有殘留的血漬,它将之取了出來,與鴦初元結了認主契。
翠綠色的劍芒溫順而柔和,卻刺得鴦初元不願正眼看它。
以往碧落的劍光亮起時,戚長襟的氣息總會逗留在身邊,可是如今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碩大的淚珠從眼中滑落,鴦初元捂住臉,在痛哭中感受着窒息與悲恸。
他在血雨中哭了一天一夜,哭到力竭,再難出聲,便仰躺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天,然後被血雨滴進眼中、模糊視線。
事到如今,能做什麼呢?
屠戮蒼生?可這是戚長襟用命換來的世間。
舉劍自刎?可這是戚長襟魂飛魄散為自己求的生機。
遊走世間?可這世間天災橫降,走到天涯海角都隻剩苦難。
從前他覺得這世間太小,自己像是被關在逼仄的囚籠中;如今,不過死了戚長襟一人,這天地間竟陡然空曠起來,荒涼而沉悶。
“人行于世,未存死志,便去尋生。”
鴦初元猛然睜眼。
那是很多年前,戚長襟對他說過的話,距今很遠很遠,遠得乍然想起,竟覺得突兀。
“尋生?”鴦初元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是啊,他可以去尋生。戚長襟不過是身死而已,魂魄卻被他完完整整地留在身邊,這天地如此遼闊,總有辦法能救他的。
去如山,去找憫君!
鴦初元猛然起身,因為太過激動,站起身時眼前一陣陣發暈。
他穩住心神,将碧落收入囊中,踏上征程。
可是他隻在降生時睜眼看過憫君一眼,對如山全無記憶,隻能茫然摸索。
他先是順着從前常走的路來到了月窟,路過月池時,莫名想起了九百年前的那個三歲稚子,正巧感受到了底下的生機,便決定下去看看。
一跳下去,映入眼簾的便是低窪處波動的血水,顯然血海已造訪過此處,海水卻被人引了出去。
——後一句鴦初元怎麼知道的呢,因為他看到了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一邊操縱血水自東流出、一邊焦急地找着什麼東西。
是月倉倉。
鴦初元驚訝自己居然還能想起來。
他看到月倉倉的肩膀在抖動,一邊做着手頭的事一邊還得抹兩把淚。暗處,邪魔睜開了閃着兇光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着她。
月倉倉察覺到了不對,蹙着眉擡頭,眼裡寫滿試探和驚懼。
四面八方響起了窸窸窣窣和咀嚼血肉的聲音,殺意猛然沖向月倉倉的喉間。
她閃身想要躲避這一擊,可沒想到那術法擦着她袖擺過去之後又立刻調轉方向,再次朝她而來。
躲避之後,月倉倉一心提防攻擊射出的地方,對身後毫無防備,被這一擊沖得跪在地上,血水飛濺在她衣裙,顯得狼狽不堪。
熱鬧看夠,又借以靈力察覺到了她靈魂深處的另一絲氣息,在月倉倉即将被殺死的時候,鴦初元擡手一揮,上窮如離弦之箭飛出,将那邪魔捅了個對穿。
月倉倉提着的那口氣稍微松懈下來。方才那邪魔的利爪離她右眼僅半寸之遙,差一點她就能去忘川和死去的族人團聚了。
上窮此刻怨氣沖天,插在月倉倉眼前的地裡,暗處哪些窺伺的眼睛不滿地眯了眯,還是畏懼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