鴦初元借憫君的靈力和生機填好了心口的血肉,在蓮池中搭了個高台,一襲素衣落到高台中央。
他收回神籍,戚長襟灰敗的魂魄被憫君依托着種入命盤。
鴦初元隻匆匆瞥了一眼,便沒敢再看。神籍剛剛形成便被他剝離出去,此刻驟然歸位,難免不适。
他穩了穩心神,劇痛從運轉靈力的丹田處蔓延開,額上沁出的汗珠沾濕了發,順着面頰流淌下來。神魂裂開一條光亮的痕,一半歡騰,一半沉寂。
恍惚中,一會兒是那日得知戚長襟死訊一般的哀冷,一會兒是戚長襟擁人入懷的體溫。
血從經脈百骸淌下,在高台之上彙聚成河。鴦初元已經感覺不到痛了,隻覺得冷,天地冷,心也冷,冷得凍住了内心巨大的悲怆,連淚都流不出來。
靈力、神息、生機盤旋在高台之上,瘋了一般地轉動,帶起狂風陣陣。鴦初元衣擺被吹得亂飛,但此刻他心中卻無比冷靜,冷寂。
耳中落入了蓮池中遊魚劃過、蕩起漣漪的水聲。
撐在台上的手觸到了溫熱流淌的血,他第一次睜眼,走出了那場漫天紅雨。
憫君的聲音遠得像是響在天邊:“成了。”
身體輕得像是飄在雲上,鴦初元嘴角浮現一絲淺笑,閉眼,與天地萬物暫别。
在流動的黑暗中摸索歲月,是一件讓人覺得茫然和恐慌的事。鴦初元在這樣的茫然和恐慌中四處尋找,卻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在找什麼。
他命中似乎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叫……長襟。
什麼長襟?
暖洋洋的日光繞過濃密的羽睫,從眼皮間的縫隙擠入,照亮了黑暗的一角。
鴦初元眼前被乍然出現的光刺得痛了一下,想要擡手遮擋,手指卻被牽引着往那光的地方飄去,黑暗驅散。
高台之上,血色如舊。鴦初元費力得擡起手,發現十指皆是幹涸的血迹。他吓了一跳,擡頭,看見面前是一尊巨大的神佛石像,謙和慈悲,讓他莫名陌生,又莫名熟悉。
“憫,君?”
神佛像周身纏繞流淌的金色生機頓了一下,似在疑惑,不過很快又回複如初,仿佛方才的停滞隻是錯覺。
悠長渾厚的聲音從神佛像中傳出,帶着若有似無的試探:“你醒了。”
聽到他的聲音,鴦初元頭皮有些發麻,下意識就調整了姿勢、規規矩矩跪好。他垂眸,又一次看見了沾滿血迹的雙手,蹙眉,問:“我是誰?”
“素衣仙人。”
鴦初元狐疑地看着自己身上绯紅得像嫁衣一樣的衣裳,質疑道:“可我穿的是紅衣。”
“血染紅的。”
鴦初元撥弄衣擺的動作一頓,随即上下左右觀察了一下自己身上這身衣服,處處都是紅的。他又往自己跪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大半個台子都是觸目驚心的紅色,不由得細細盤算了一下這到底流了多少血,然後就又被吓到了。
“我之前,不會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吧?”
這樣想着,鴦初元不禁膽寒,自認為悄無聲息地瞥了面前的神佛像一眼,又嘗試着調動靈力,發現逃跑成功的概率為零。
他隻猶豫了一秒,果斷選擇能活活不能活死,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覺再次開口問道:“我怎會昏迷?”
“你前半生因果劫數難逃,以剖魂為誓,要斬斷前塵。”
從對方的語氣中确定了他沒有動手将自己鏟除的意思,鴦初元膽子大了一點:“我成功了嗎?”
“你還記得前塵往事嗎?”
鴦初元一愣,嘗試着回憶以前經曆的事,一陣頭疼欲裂後,他道:“不,記得了……但是,有個名字,叫什麼長襟……憫君,這是誰?”
神佛嘴角的笑意似乎淡了淡,聲音微微發沉:“你的塵世。”
他這樣說,鴦初元不甚理解,卻也沒有再問。起身,從高台上跳下,腳尖離地的瞬間高台消散。
收回靈力之後,鴦初元身姿矯健地……落進了水裡。
濺起的水花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完美的弧線,将日光折射成了絢麗的色彩,然後又融進池中。
鴦初元從水裡撲騰出來,茫然地望了望神佛像,感覺臉上少了些東西,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紅色果然已經蔓延在了水裡。
他用靈力托舉着自己上了岸,施術将自己清理幹淨,一身紅色褪盡,底下果真是素得不能再素的白衣。
鴦初元久久地觀察着自己的雙手,看到了掌心下的衣擺,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如今半魂之身,魂魄不穩,身體透光是正常的。”
這聲音近得像是響在耳邊,鴦初元猛然擡頭,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神佛像前。聞言,他興緻缺缺地放下了雙手,問:“我以前有名字麼?”
“……素衣。”
這個名字橫看豎看都透露着敷衍,鴦初元徹底沒了興緻,拱手朝神佛像行了個大禮,左右看看,發現四周隻有氤氲着白霧的平地。
“這是何處?”
“如山。”
“我……”鴦初元剛想說我先走了,話到嘴邊又突然想到了什麼,換了句話,“我不能下山?”
“是。”
腦中雖然沒有從前的記憶,卻有幾個零星的片段,大多是四方小院和亭台樓閣,鴦初元道:“如山是否過于……空曠?”
“素衣盡可更改。”
鴦初元要的就是他這句話,可因為刻在骨頭裡的那分敬畏,他首先做的是在石像後造了座廟堂一樣的屋子、在石像前落了香案、蒲團。
接着,三面石峰指天而起,此境驟然幽深下來,天光隻從頭頂直落。因為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鴦初元在廟堂之後造了一座院子;又因為害怕被人尋仇,他将這院子四方封嚴,入口改成了一扇微不足道的矮門,又在裡面打造了一座書架架起的迷宮,常讓他自己都得繞上好半天。
最初這裡就是這樣子。
鴦初元因為對憫君莫名其妙的敬畏,日日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磕頭、然後敬上一炷香。可是後來他發現,自己拜神佛的動機并不單純地來源于敬畏。
因為每每下跪時,他心裡總會默念什麼。
那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因為最初他也不知道那聲音究竟是在說什麼。後來刻意去分辨一下,可每當這時,原本清晰的聲音又會變得渺遠而模糊。
直到很久以後,他靠着連蒙帶猜、也隻聽清了一句話:“求……無災無難,不苦不劫。”
中間那處空缺的是個人稱,鴦初元笃定那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