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陽東縣。
時值芒種,小雨飄渺,金烏高懸,濕熱無比。
埠頭停靠着零星幾艘商船,上上落落皆是搬搬擡擡的力工,船身搖晃,水紋漣漪。
偶有艄公頭頂鬥笠撐着竹竿靠近,放下客人後便在一旁等候,沒到兩刻鐘又載着客人杵着竹竿遠去。
縣城内八街九陌,每逢大集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城裡城外不遑多讓。
而埠頭向來是人流量最多的地方之一。
因此,縣衙特意在距離埠頭不遠處的地方另開辟了一片空地,上頭置着一排茅草棚,供有需要的窮苦百姓在此處擺攤叫賣。
“新鮮剛摘下來的枇杷嘞,又大又甜,快來看一看了喂。”
“大白饅頭,一個頂倆!大白饅頭,吃了就飽!”
“很甜的薄荷水,隻要三文,消暑止渴,隻要三文!”
唯有一年輕漢子手牽着一隻瘸腿狍子,大眼睛大耳朵的狍子跪坐在地面,攤子上擺了幾隻野兔。
隻見那漢子坐在馬紮上昏昏欲睡起來,在叫賣的攤販中格外惹人注目。
“小哥,你這狍子多少文一斤?”
問價的婦人正是縣裡劉府的采買,她慣常從縣裡出來,走上一刻鐘到埠頭這邊采買。
埠頭并無食肆、酒肆、住店之類的店鋪,因着食宿不易,客商下了船直往縣裡去,少有人停留。而埠頭的小攤販面對的客人大多是力工、短工、船員,又或者是謹慎的小商人。
因此,這裡的叫賣價也比集市上的要來得便宜,貴了可賣不出去。
采買婦人報賬的時候又以縣裡的價報,這樣一來,中間的差價可不就落入她口袋了嘛。
賀晏雙眼朦胧,粗布麻衣包裹着,宛若一頭蓄力勃發的雄獅,他說道:“十二文一斤。”
“什麼!野豬肉也才十文一斤,這破狍子肉都得十二文,你漢子看着年紀不大,卻黑心得嘞,這、這壓根不是誠心要賣的吧。”
采買婦人指着賀晏叫喊起來,尖銳的聲音刺破來回問價砍價的喧嚣。
周圍的人循聲看了過來。
好俊俏的漢子!
賀晏無視掉在身上流連不去的視線,語氣毫無變化地解釋說:“我這狍子還是活的,自然價格就不一樣。”
采買婦人,“那也沒得那麼貴,狍子肉一般也才八文一斤,上等豬肉一斤十六文,你這狍子就算是活的,難道還比得上等豬肉不成。”
“那自是比不過,我這也不是十六文一斤啊。”賀晏道。
采買婦人:“……”
難道還要感謝你沒有賣十六文嗎?!
采買婦人出來采購總是喜歡找一些小年輕,隻消她多下嘴說幾句就能哄得他們降價不說,說不定還能拿上一把小蔥、幾個野果當搭頭。
隻是萬萬沒想到以往得心應手的舉措,這回卻失敗了。
采買又道:“十二文太貴,九文一斤,我全要了,怎麼樣?”
傻狍子腦袋一歪,牽動着手上的引繩,賀晏的手被拽了兩下,他搖搖頭。
若真賣九文一斤,為何要來埠頭,平白受日曬雨打的苦呢。
還不如把狍子宰殺了,多交一文錢進城費賣去食管酒樓豈不是更快,實在不成再交幾文錢擺個攤,新鮮宰殺的狍子肉十文一斤那也很快就能散賣得出去。
他之所以抗住灼灼烈日在埠頭蹲着,不就是為了整隻高價賣給這些采買嗎?
按理說啊,宰殺過後的野物怎麼也應該比活的更貴,畢竟廢功夫不說,斤兩還少了。
但誰讓這些個富戶老饕就好這口呢,講究的便是物以稀為貴,一整隻活的自然就更能拿得出手了。
賀晏不理解,但不妨礙他賣高價。
畢竟他來埠頭叫賣,不就是為了賣多幾十文嗎?不然他幹嘛來這裡賣,是喜歡這裡熱得慌,還是喜歡這采買纏人得緊。
當然其中也有幾分想要避開家裡頭偏心爹娘的緣故,被他們見了說不得之前做的事情就穿幫了。
他可不想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被人占了去。
“十文一斤怎麼樣?都跟野豬肉一個價了,就便宜一點兒,你也好出手,眼下天氣這麼熱,早點賣完早點回去。”
賀晏被打斷念頭,堅持道,“十二文。”
采買的婦人頓感氣惱。
這漢子看着也不大,定力倒是十足,壓根就不上她的當,來回說了好幾回,說不降價就是不降價。
婦人隻好明示了:“我家老爺可是縣裡劉老爺,若是你今日賣了這狍子,說不得到時候我幫你美言幾句,讓你能搭上我們劉府,多一條門路,怎樣?”
“大姐,您看看我這眼睛,”賀晏指了一下自己的黑眼圈,開始賣慘道,“為了生抓這狍子,我可是連夜蹲守了好幾天啊,若是就這麼賣了,那我何苦蹲這幾天呢。”
而事實上,這狍子是賀晏在下好的陷阱裡逮到的,壓根就沒有蹲守這一說。
“再說了,這活的狍子今日賣不出去,我養幾天再賣也不費事。”
反正那點兒腿傷,糊點藥草止血,養上幾天再賣完全沒問題,至于降價,那是打死也不降。
婦人還欲說些什麼,此時一隻粗壯的手臂橫穿面前,“小哥,這狍子我要了,這個夠嗎?”
賀晏擡頭望去,眼前一亮,好家夥!
向上的手掌上有一塊白花花的碎銀子,約莫有一兩左右。
賀晏擺擺手,把黏在銀子上的視線移開,提醒道,“這位大哥,我這狍子重約三十五斤,四百二十文就夠了,用不了這麼多。”
說完,賀晏心在滴血。
今天又是偉光正的一天。
“不過,我這裡沒有這麼多銀子找給您,可能需要等一下,這幾隻野兔就當饒頭了。”
羅管家哈哈大笑起來,他家老爺就好這口,前幾日就在念叨說覺得雞魚吃起來都沒什麼滋味,這不正好遇上了。
“不用找了,我趕時間,”羅管家拒絕道,反正大差不差,隻要将狍子交上去,說不得他兒子的差事就有着落了,他可不能耽誤事。
“那就多謝大哥了,”賀晏手腳麻利地将地上的野兔綁在傻狍子身上,一手将牽引繩遞過去,“大哥您拿好。”
羅管家看着腳邊的狍子,好像看到親兒子就在面前一般笑得很和藹可親,“行。”
等人走後,賀晏立馬揣上還未焐熱的銀子,撒丫子就跑了。
“哎!”
砍價砍了半天卻一無所獲的采買婦人見狀氣憤不平:“……天殺的!我先來的!我家老爺也好這口啊!”
若是知道這羅府管家會出現,她就應該早點應承下來了,四百二十文拿回府裡一說,說不得還能昧上百二十文的樣子。
眼下真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啊!
……
水波漾漾,浮光躍金。
賀晏從埠頭的犄角旮旯裡推出他的小破竹排,竹排穩穩當當飄在水面。
他撿起竹竿,一邁一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