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身玉立于竹排之上,整一個淩波微步,身輕如燕。
竹排順着河流,一路向下。
陽東縣位于淮州之内,水路縱橫,大大小小的河流星羅棋布。支流交彙,流入主流,那裡便是碼頭,也就是賀晏擺攤的地方。
這裡的村落大多沂水而居。
賀晏所居住的河東村,對岸的河西村,以及下遊的東柳村、西柳村,四村就在同一條支流上。
竹排緩緩而下,賀晏将竹竿一丢,優哉遊哉地啃起燒餅來。
燒餅就在隔壁的攤販那裡買的,他那兒的燒餅又大又香,一口下去還撲簌簌地掉酥。
真是不枉費他被曬得一頭大汗,還要演得自己像一百年沒睡飽覺的樣子。
天知道熱得要死還要保持冷靜是什麼感覺。
但想想懷裡的一兩銀子,賀晏又覺得美死了。
時下尋常農家人若是沒個手藝營生,光靠地裡的産出,刨去稅收跟吃用,哪怕沒有病痛,一年到頭也攢不下三五兩來。
這一下子多賺了五百多文,就跟白撿得一樣,賀晏美滋滋啃完燒餅,手裡的酥沫也沒有放過,盡數倒進嘴裡。
而後又将水囊裡的薄荷綠豆水一飲而盡。
薄荷的沁涼透人心脾,仿佛給太陽蒙上輕紗,暑熱驟然減輕了幾分。
很快,一塊标志性的怪石出現,賀晏将竹竿一杵,竹排驟然停下。
賀晏背起背簍,淌着深至膝蓋的河水将竹排拉上岸,而後将其隐于怪石後面。
順着人迹罕至的小路,繞過茂盛的草叢,賀晏來到了往日經常待的山洞裡。
這山洞就位于河東村上遊的矮山裡,山洞不大,一側被茂盛的藤蔓遮擋住,唯有從後面繞才能看得見洞口。
隻不過裡面的空間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
裡頭放着一張竹排床,一把小馬紮,一個木架子,還有兩袋糧食,一個土竈,一個瓦煲,還有砍刀匕首弓箭等等工具。
一隻半死不活的野兔被捆在木架旁。
因着地勢偏僻,平常根本沒有人來這邊。要不是他為了逮野兔,也發現不了這風水寶地。
正好這地可以用來藏銀子和開小竈,賀晏幹脆收拾一番就将這裡當成秘密基地了。
他挖出埋在地裡的瓦罐子,裡三層外三層包着的是他這大半年積攢下來的存銀,五個碎銀子,一千百二六十八個銅闆,一共六兩二錢六十八。
賀晏将今天收到的銀子都放進去,這些銀子以及山洞裡這些個家當皆是靠着這山頭與自制的竹排,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
若是再攢上半年,差不多也夠買下地皮建個簡單的土胚房了。
到時候他就可以分家出去了,一個人吃住根本不用擔心要為别人吃喝花錢。攢錢可不容易,他是一文錢也不想讓别人花。
賀晏一直這麼計劃着,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前朝末年,皇帝荒-淫-暴-戾,奸佞當道,戰亂天災頻發,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定北大将軍元緻誠順應民意,轉身救百姓于危難間,曆時十餘年,終于将前朝餘孽與奸佞一盡清除,而後建立了大興朝,改年号為建元。
建元初年,人口經過長時間的戰亂中已經銳減至不到二千萬了,後為了保證人口正向增長,建元五年,建元帝降下旨意來。每年秋收後,若是本朝年滿十六的哥兒、姑娘,年滿十八的漢子還未定下婚配,将會由官府統一婚配。
大興朝建朝曆代至今已六十餘年,官配的年齡限制也由原本的十六歲提升至十八歲,而漢子的提升到二十。
也就是說,今年已經年滿十九、生辰就在八月的賀晏,秋收前若是沒有婚配,就得被強制配對了。
一通謀劃全都碎成狗,說不定娶了媳婦回家,還要一起當倆黃牛來供養自己那自私自利的爹娘,還要四肢不勤的弟弟,賀晏是一萬個不樂意。
更别說娶個陌生人回來,還要和他同吃同住同睡,賀晏一想到就已經渾身難受,活像被螞蟻啃咬。
賀晏将七兩二錢埋起來,松散的泥土被踩實,将石頭放回去,曬幹的菌子随意放在上面。
買來的燒餅還剩兩個,裡面還夾着肉,賀晏迅速吃完,漱完口後,等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才提着野兔走出山洞。
藤蔓被輕輕扒開,賀晏從中出來,沿着山中小徑走出去。
走上一刻鐘,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放眼望去,有的稻田上已是綠油油一片,農人個個頭頂鬥笠,躬身插播秧苗,壓根看不清誰打誰。
賀晏每回見了都會提心吊膽,種田太苦了,大興的糧稅隻是十稅一,但戶稅人頭稅各種稅加起來,能有一半進自己口袋就不錯了,這也是賀晏之前遲遲沒有鬧分家的原因。
獨立出戶說得輕巧,但得有錢有糧啊。什麼都沒有,分出去就是找死。
當然,這都是在得知馬上要被官配之前的想法了,要是早知道還有官配這一回事他也不至于現在如此被動。
好在還有三月,他還有時間籌劃。
有了這七兩二錢,怎麼樣也餓不死。
實在不成,分家後他買一個回來,就當是合租室友,這樣的人起碼合眼緣,而且好拿捏。
濕熱滾燙的水汽蒸騰而上,有婦人被灼得頭昏眼花,扛不住了,擡起頭一看,見賀晏領着個兔子從山裡走出來。
“晏小子,你這又打了兔子回家啊,你這打獵的功夫在哪裡學的,跟嬸子說一下,我也讓我兒去學,到時候也隔三差五給家裡添個葷菜。”梁嬸子揶揄道。
“我這不是用來吃的,”賀晏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啊,我是跟以前的老獵戶學的,若是嬸子的兒子樂意跟我學也是可以的。隻不過可能需要在山裡待幾天,不過不難的,放心,你看看我就知道了,這蹲了幾天就抓到一隻兔子了!”
“不了不了,嬸子也是開玩笑,别當真啊。”梁嬸子讪笑起來,又轉移道,“不是用來吃的,怎麼,好事近了?!”
梁嬸子簡直要好奇死了。
前幾日就聽說這愣子一邊發瘋一邊鬧着要娶夫郎,難道真的給他定下了?但是也沒聽賀來貴家裡有什麼動靜啊。
賀晏吞吞吐吐,目疑道,“這事我也說不準,嬸子别問了,先不和你們說了,我先回了,要是以後想跟我學也可以來找我啊。”
“行吧,有什麼事可千萬别忘了你嬸子啊。”
等賀晏提着那隻餓了三天的瘦弱野兔離開後,梁嬸子他們才開始暢所欲言起來。
“娘,你也真是的,我可不想跟愣子學啊,這進山三四天才逮到這麼一隻兔子,學來管用嗎?二狗子進山轉悠轉悠就逮到野雞了!”梁大埋怨道。
梁嬸子用芭蕉葉死命扇,說道,“得了,這事娘還不知道嗎,我這不是哄一下他嘛,下地的功夫逮野兔那是尋常人家幹出來的事嗎,再大的家底都經不住這麼造,咱們還是好好種地吧。”
梁大卻絲毫顧不上他娘的話,對于賀晏要娶夫郎的事很是疑惑。
“賀來貴真要給愣子娶媳婦兒啊,不對吧,他不是比我大半年嗎,再等上幾個月就能官配了,又不需要花銀錢就能白得一個兒媳,怎麼會願意花錢給他娶夫郎呢?”
梁嬸子卻道,“興許人家良心發現喽,再不喜歡那也是親兒子。”
梁大撇撇嘴,想也知道不可能,同村的還能不知道賀來貴他們有多漠視這大兒子嘛。
梁大休息夠了,往他媳婦那塊走去,而梁嬸子走到與别家相鄰的田埂邊開始幹活,一邊插秧一邊高聲與鄰居閑聊。
……
碧空如洗,犬吠不斷,賀晏不緊不慢地朝村頭走去。
賀晏是故意的。
梁嬸子是河東村出了名的碎嘴子,但凡被她知道的事情,不出兩日就全村都知道了。
換句話說,這分家是萬萬拖不下去了。
畢竟那兩口子可沒這麼好心出錢讓他娶夫郎。
想到這,賀晏心甚悅,路上遇到幾戶尋小孩的嬸子,他還頗為好心地給人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