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并沒用盡全力去打人。
他本就哭得和個淚人似得,半點力道也使不上,還花拳繡腿地亂揮一通,頂多隻能算是洩憤。
蔺南星低着頭任由景裕抽打,誠懇地道:“奴婢罪該萬死。”
他低了低頭,讓景裕打得更加順手:“隻是陛下小心累着了手,若是心中不快,可差其他宮人對奴婢用刑,莫要傷了聖軀。”
景裕長長地抽泣一聲,停下了打人的動作,一頭栽進蔺南星懷裡,愧疚地哭道:“朕……朕不想罰你的,朕不舍得罰你,你是朕的伴伴啊!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朕隻是……”
他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顫聲道:“讓他們都下去,朕隻要你陪着。”
“是。”
蔺南星的紗帽被景裕打歪了一點,他不去扶帽子,也沒有擅自去扶景裕。
他隻是規規矩矩地跪着,對其他宦官道:“你們先下去,聖上交給咱家便可。”
其他幾個宮人見新帝情緒失控,還把最寵信的蔺公打罵了一通,也不想再多留,以免之後成為殿内兩人的洩憤對象。
內侍們連忙低頭出了寝殿,各司其職地在殿外守崗。
景裕見那些宦官全都走了出去,才細細地哭道:“蔺南星,朕真的好害怕……朕夢見父皇了,他追着朕罵我大盜竊國……還要我把皇位還給吳王……”
“我,朕好怕……所以才一直想見你,那些内侍都比不上你讓我安心……”
景裕哭着哭着就鑽進了蔺南星的懷裡,雛鳥一般尋求庇護。
蔺大伴無喜無憂地垂下眼簾,伸出手掌,拍撫了兩下新帝的肩背,勸道:“陛下剛經曆風木之悲,傷懷于心也是常事,莫要愛思過重,仔細傷了龍體。”
他又拍了幾下,安撫道:“吳王被廢太子,早無繼承大統的可能,陛下繼位是天命所歸,百官請命,陛下無需憂心。”
景裕感受到了大伴的輕拍和懷抱,整個人都安靜了許多,乖乖地窩着不動,手指攥緊大伴的衣袍。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不放心地問道:“但是吳王知道是我們害的他……他之後會不會回京殺我,然後把皇位搶走?”
蔺南星道:“藩王無诏不得進京,陛下不讓他來,他私自上京便是謀反刺殺的大罪,可直接處死。”
他稍作停頓,又道:“臣今日起便讓勇士營的死士寸步不離守着陛下,若他真敢前來,也不會叫陛下受絲毫的傷害。”
景裕大為感動。
他先前怪罪于蔺南星忙碌公務,不來見他;此時卻又覺得蔺南星日理萬機,忙得沒空見他也是有道理的。
禦馬監督管天下兵馬,卻不比傳達政務的司禮監有好些秉筆太監。
禦馬監的太監隻有蔺南星一人,管的事卻不比司禮監少,還得訓練勇士營的死士保證天子安全。
景裕雖然想要蔺南星随叫随到,又對蔺南星的能力頗為自豪。
他的伴伴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宦官:殺過敵将,拿過城池,比蔺廣、苗善河這些老太監都要厲害上千百倍。
如此厲害的蔺南星,不曾嫌棄他隻是個失勢的皇子,始終願意跟在他的身側,日日不忘貼身伺候于他。
——是朕最忠誠的奴婢。
小皇帝的脾氣過去了,又念起蔺南星的好來。
他軟下語氣,撒嬌道:“蔺南星,世上怕是再沒人對朕這麼好了……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朕……”
景裕年少失恃,性情多變敏感,這也是蔺南星不太想多見這人的原因。
如今他見終于把人給哄好了,心頭微松,不再逾矩拍撫,端端正正地跪好。
他恭順地道:“奴婢能有今日,全因陛下照拂,奴婢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若是往常,蔺南星大抵還會說些更肉麻的話以表忠心。
但他真正的主子已經進了他的府第,這些背主另投的話,卻是怎麼都無法對景裕說出口了,隻能挑些不太過分的敷衍一下。
小皇帝對他家大伴另投明主全然無知,心裡想的滿是他和蔺南星曾經相依為命的歲月。
景裕依賴地道:“伴伴,朕累了,要伴伴哄朕睡覺……”
蔺南星應聲:“是,奴婢這就伺候陛下就寝。”
景裕心滿意足,拖着雙腿跑回床上,又回過頭來:“我的臉上好難受,你幫我洗洗臉。”
蔺南星應了一聲,走到寝殿外面差人備水。
殿外除了值夜宦官之外,還有逢力站在一邊,顯然已等候多時。
他見了蔺南星便走上前來,低聲地道:“蔺公,奴婢有事禀報。”
蔺南星早些時候讓多賢派了指令給逢力,讓他去審鳳止宮前的小黃門。
應當是已經審出結果來了。
蔺南星雖然萬分想要立刻知道情報,卻也隻能按捺着性子,吩咐道:“你先在此處候着,莫要走開。”
逢力道:“是。”
蔺南星從內侍手裡接過水盆,提回殿内,絞了溫熱的帕子,給景裕輕輕擦臉。
景裕感受着臉上的溫暖,和大伴細膩輕柔的動作,吸了吸鼻子,笑道:“伴伴,你總是這麼香。”
蔺南星專心伺候景裕,面色淡淡地回答:“閹人身上易有騷臭,奴婢想要伺候陛下的萬金之軀,自然得日日焚香沐浴才敢靠近。”
虞人尚美成性,愛打扮,愛簪花,愛熏香。
位高權重者不論官宦帝王,全都塗脂抹粉,簪花熏香;蔺南星不算愛美,隻格外注意清潔。
畢竟他的顔色本就還行,不化妝也勝過常人許多;不簪花則是因為頭頂太高,别人看不到也沒什麼意義。
隻有熏香,世人都說閹人身上有味,哪怕他自己不覺得有什麼怪味,在禦前也保持着一日兩三次的沐浴,衣服全都大肆熏香。
不然若是身上帶有味道,哪怕他在外骁勇善戰,在内辦事得力,都很難受到到景裕和先帝的賞識。
景裕被蔺南星的一句吹捧哄得飄飄然,咯咯笑了兩聲,說道:“蔺南星,朕喜歡你身上的香味,每次遠遠聞到,朕就心裡覺得踏實,明日朕再賜你點香料。”
“謝陛下。”
蔺南星被皇帝賜香都成了習慣,對他行賄的人也總愛在禮單裡頭塞上香料,他府庫裡的熏香拿去開個香行都不怕缺貨,也就沒什麼好千恩萬謝的。
更何況他本身并不喜歡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