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了下頭将煙杆挪遠,随即擡起眼皮朝我看來,久久不語。
目光如刃,威壓四溢。
程堂主自上而下,細細打量着我,我并不想和他有什麼牽扯,自然也不可能向他說好話求饒,趁着楊義姗看不見掙紮着胳膊,想着怎麼擺脫他們。
終于,他像很是嫌棄地搖搖煙杆,語氣不屑:“你們楊家的下人都這樣?”
我停住動作看向他,不禁想問——
哪樣?
“呵。”他撇開頭,哼笑出聲。
楊義姗怒不敢言,隻在一旁賠笑。
“虧得我在擱這兒浪費時間。走罷,帶我找你爹去。”他大手一揮,轉身帶着人往裡頭走去。
楊義姗狠瞪了我一眼,忙小跑上前招呼。幾個丫環徐步跟上,架着我的夥夫也撒開手,如無其事地離開了。
周遭像是一場荒唐落幕,所有人都瞬間消失無影。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拍了拍身子回到小院兒。
一關上門,我便脫下衣裳燒水狠沖下幾道,不停搓着鞋子和褲腳的泥塊兒。動作間,手上的白布又滲出些血迹。
受傷是家常便飯,總會習慣的。
程堂主——赤水堂。
再仔細一想确實來頭不小。
五年前來楊家的路上,是位老伯帶我的,那時我的嗓子還疼着,小聲問他如何稱呼。
他說他叫張三,我覺得他在唬我。
張老伯這一路上一直在向我描述楊家,他說那裡是個莊嚴又氣派的地方,萬米的占地不在話下,百餘座院落和屋舍簡直可以換着住。
我問他裡面是什麼樣子的,他一頓,張大了嘴,吞吞吐吐地說着房子很大、院子敞亮、規整大氣、比那些莫名其妙的洋建築好看不知道多少倍……最後高深莫測一句: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又開始跟我講起裡頭的人,楊老爺——楊載昌,我素未謀面的爹。
還有幾個兄弟姊妹。
我從他的碎碎念中才勉強拼湊出一個家:楊老爺有一妻三妾,原配留下一對兒女就去世了,二姨太生下女兒,四姨太生下兒子,甚至還有些養在外面的情婦,大小姐去世沒多久就從外頭領進了個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可惜才住上沒幾年也去世了。
張老伯說那些個姨太太不用管,她們總在後院裡勾心鬥角。
所以楊家也隻有這幾人我得記着:我爹,大哥,二哥,二姐。
他聽了誇我說不錯,接着又講到這位楊老爺身上去了。楊家是江城赫赫有名的大戶,據說祖上是在朝廷當官,楊老爺也接着名頭,經營成了江城首頭的一批商戶。
“你可知道我們老爺是跟誰做過生意的?赤水堂啊!在江城,能跟程堂主打好買賣可不得了。”他洋洋得意,說完還撇了一眼我,“現在知道你有多好命了吧?”
我聽完還是覺得他在唬我。
黃包車拉着我和張老伯走過街巷,路上的行人各個匆忙,一眨眼就擦肩而過,偶爾我能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但他們和我并不相識,見着車來挪開了步子走遠不見。
周邊的街景向後移去,車夫把我們送到了一座院落前,收了錢就去拉下一位客。
一下車,我才知道我想錯了,才知道張老伯描述的話遠不及我眼前看到的。
一扇厚重古樸的大門外駐守着些護院,門楣上黑底金漆着幾個大字,氣勢奪人。高大的紅牆的圍繞在外,張揚地像兩邊延伸,仿佛望不見盡頭,光是從門口就能看到些裡頭的亭台樓閣,樹木參天。
曾在取酒樓頂時,我遠遠望見過一座院落,從未想過它會如此壯觀。我總聽取酒樓的姐姐們說她們去過的洋樓多精緻,但跟眼前這座宅邸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張老伯領我進門——進到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血窟。
……
我回神,擰幹毛巾挂在院兒裡。
楊義姗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再來了,隻是經過這麼一遭,她對我的怒火肯定不小。
總歸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一個下午确實也如我所想,安甯度過。
隻是到了晚上,我又聽到些吵鬧的動靜,隻是這次不是沖着我來的,而是在遠些的角落。
我正裹着薄被艱難入睡,卻沒料到會有人來敲門。
前去開門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院門前,說是領着我去見楊老爺。我心中疑惑,不免猜想是不是二姐去爹面前告狀,然後準備來罰我。
可就算是,我也不能不去。
我披件舊外套跟着他出門,這人我貌似見過,但楊家的下人裡我沒幾個眼熟,除了二姐身邊送來抄書的丫鬟、打闆子的夥夫,很少再有旁人。
自從張老伯死後,好像就是這人在做我爹身邊的管家,既然不是硬拉着我出去,可能也不是為了治我什麼罪。
一路無話,管家帶着我走到一間堂廳,領我進門後就去了屏風後面。
“老爺,人帶來了。”
靜默片刻,一個沉重的東西砸在桌子上發出聲響,接着就是椅子被拖動的聲音,腳步緩慢,似乎帶着怒火狠踩在地面上。
我知道,他定是氣急也要裝作所謂的大家風範。
那人靠近屏風,透出一個高大的黑影。
隔着屏風我都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朝我投來。他站定,沉聲喝道:“你跟你娘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