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日,天氣放晴。
雨後太陽更大,胡同弄巷裡,大爺大媽們搬着椅子坐在巷子口,叽叽喳喳地聊着閑話,他們在年前都不忘抽空一聚。
這也算我平日裡為數不多的樂子。
他們一邊磕着瓜子,一邊指點着一牆之隔的院落——不是說我,而是在說楊家。
“……瞅見沒有,楊老爺今早帶了個人兒回來又送出去了,模樣俏着呢!”
“我見着了,還是個洋妮子,金頭發的,别提多晃眼了。”
“咋又送出去了?”
“那誰曉得……诶!聽說你外甥在上頭,知不知道什麼?”
“……”
爹的動向我從不清楚,他們的消息卻靈通得很。
又聽了半天,話題扯到了哪家的媳婦兒身上,我就再沒了興趣,刮下鞋邊的泥巴,準備回去把籃子裡最後一盤糕點蒸着吃完。
“砰!”
院門應聲破開,我被這震響吓得一顫,牆邊的八卦人群也被這動靜惹的大罵起來,沒一會就消了聲。
幾個夥夫急匆匆地沖進院子直奔向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後退了幾步卻被他們拽着胳膊,粗魯地向外面拖去。
我掙脫不開,被他們拖到大院兒的角落,路上濺起的泥點爬滿了褲腿。
這必定是二姐的主意,才沒過幾天,居然能想到用雨後的泥巴來埋汰我。
被摔在地上時,我果然聽到了楊義姗的聲音:“哈——怎麼這樣難看?”
我擡頭,看見她裹着披風,穿金戴銀站在我跟前,頭上的簪子數不清插了幾支,花哨得像隻尚未剪羽的鹦鹉。
她的小腿被披風擋了個嚴實,讓我看不見劃破的傷口。
幾個丫環從後面跟上,均是面無表情、見怪不怪。楊義姗翹起嘴角,半眯着眼睛道:“敢傷我和大哥,你是真好日子過慣了!”
原來說讓我等着的就是這個。
就算我那晚沒反抗遭了他們折辱,第二條楊義姗估計也會找個借口:“這麼邋遢,打二十闆子。”
爹下過令,勉強還能保住我活在楊家,但楊義姗這時正在氣頭上,顯然是把規矩忘得完全。
“拖去後院兒。”她瞪着我,眼珠像是要從眼眶裡跳出來。
縱使她沒說,我也能猜到後果,總歸是要打人。
幾個夥夫二話不說,重新拽起我的胳膊拽着我向前。經過楊義姗身邊時,我心頭一動,揚起腳蹬了下地面,幾滴泥水濺起打在了她的披風上。
“啊!”
她叫得尖銳,身旁丫環連忙俯身擦拭着,但被她一把推開。
我才看到那披風底下是什麼情形,縱使是冬日裡,她也絕不會穿那樣厚重的棉褲,我看清了她腿上纏繞着的繃帶。
楊義姗瞪大眼睛氣急敗壞地走過來,猛擡起胳膊就要掌我個響亮。
“大早上的什麼動靜兒?”
一個渾厚的男聲自門際傳來,她動作頓滞,眉間緊鎖,回頭探尋着壞她好事兒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身着黑褂的男子駐足在院門口,為首那人身材魁梧,脖子上挂着幾串禅木鍊,手上的煙杆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抖着,吐納間煙圈缭繞,隐現着兇相。
一道張牙舞爪的疤痕從額頭蔓延到耳根,周身透着不羁匪氣,想來方才那聲威吼也是他發出的。
居然敢有人就這麼明目張膽、不通報一聲就闖進楊家,我不禁驚異。
“出什麼事兒這麼熱鬧?我瞅瞅。”為首的老大咧嘴笑了下,随手指着身邊的人吩咐:“你去傳話楊老四,我過會兒再來。”說完,抖着煙杆子就往這邊走。
楊義姗被這麼一打斷,隻能上前招呼客人。她拘收回手臂,忍着沒撒的怒氣笑着行禮:“程堂主。”
“嗯。”程堂主閑閑站定。
“……您來找我爹的吧?他正在書房裡頭。”
“不急。”他抱臂看戲。
“……”
我想,楊義姗應該要氣炸了,估計是從來沒見過這樣沒眼力見的人。
程堂主等了會兒,發現都沒人動作,吐了口煙又問了一遍:“到底啥事兒?”
楊義姗臉色皺了下又回複正常,笑道:“這個,就一點兒小事兒罷了,不麻煩您……”
“讓你說就說,怎麼這多廢話?”程堂主語氣不耐。
看來這人來頭大的很,都這樣了楊義姗也沒敢罵人。
她略微瑟縮下身子,撇來我一眼,咬牙道:“不過是個不服管教的下人,小女正要拉她去受罰。”
“哦,就這麼點兒事兒?”
“自然,所以還是不勞煩程——”
“什麼人,我瞅瞅。”
“……”
看得出來,他是鐵了心一定要摻和進來。
眼看楊義姗的表情就快繃不住,旁邊的丫環趕忙上前稍微遮擋了下,隻是這麼一動,我和這位程堂主之間就再無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