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衫對上庫洛洛那雙純黑深邃的眼眸，不自然地躲開那隻幹燥溫和的手。

那隻手隻是輕輕捧着他側臉，卻給他一種在撫摸他靈魂的錯覺。

斐衫并未多想，庫洛洛喜歡觀察人的行為，試圖用理性和感性來揣測他人的一舉一動，就像是人間的旅行者，把符合他審美的美景記錄在相機裡，在夜深人靜或人潮擁擠的街道上拿出來慢慢品味。

斐衫接過從庫洛洛懷中跳向他的靈溪，靈溪十分委屈地在他懷裡踱步，顯然是在怪他這三個月來一次都沒有來看它。

安撫下靈溪，斐衫這才有精力質問庫洛洛：“不是說過，别跟過來。”

庫洛洛含笑道：“斐衫之前說的是不能偷偷跟着你。”

斐衫眼神奇怪，這兩者有什麼區别嗎？

庫洛洛聳聳肩，道：“隻是碰巧遇到罷了。”

流星街一共若幹個區域，教堂更是多達幾千個，如果不是刻意調查，流星街這麼大，地形又相差無幾，怎麼偏偏就在這裡相遇呢？

天色已然接近黃昏，修女請求他們留下歇息一晚，盡管她很清楚兩人的實力足以行走于黑夜的流星街。

缪爾也急道：“能留下來嗎？”

對上缪爾哀求的雙眼，斐衫意志有些動搖，最終他決定留下過夜。

教堂外，夜晚的流星街寂靜無比，教堂内孩子們嬉笑的聲音驅趕夜鴉。

斐衫和庫洛洛都沒有選擇進教堂，陌生成年男性進入會令那群孩子害怕。

坐在一塊稍微平整的地方，兩個空碗重疊放置在右手側，靈溪窩在斐衫懷裡睡覺，呼噜噜的聲音規律地響着。

庫洛洛躺在左側，雙手枕着頭，面朝霧沉沉的天空。

背後腳步聲停留在他們右側，雙眼紅腫的缪爾收起碗筷，在原地坐了下來。

缪爾側頭看向斐衫，猶豫很久，才開口道：“斐，能說一說我姐姐的事情嗎？”

斐衫視線仍然看向遠處的垃圾山，輕聲道：“即便很殘忍，你也想聽嗎？”

“時間太久，姐姐的面孔在我記憶裡已經模糊，”缪爾摸了摸眼睛，眼神黯淡，“唯有在清晨照鏡子時，才能想起幼時姐姐的身影。”

“比起恨，我更害怕會忘記。”

斐衫沉默，仇恨确實很容易喚起人的記憶，主觀上，會不斷回憶曾經的美好，進而加深永恒失去的痛苦。

“你的姐姐，也就是阿缪莎。我不知道她從哪裡将我撿回來的，現在仔細想來，應該是她領取物資的路上，在垃圾堆裡找到的我。”

庫洛洛目光移向斐衫側臉，缪爾也專注地看向他。

斐衫的聲音充滿回憶，從醒來時孩子們的熱情，自己的無措，到阿缪莎的溫柔，細到當時孩子們撿了多少瓶蓋，菜田裡枯死了幾顆菜，阿缪莎說過的話，阿缪莎的神情，阿缪莎的不自然。

斐衫是個很好的講述者，經過他的口，阿缪莎就像站在他們面前，而斐衫隻是在複述正在發生的事。

“我能讓自由行走時，阿缪莎從外面帶回了面粉，還有一顆橙子味氣泡硬糖。”斐衫低笑，“在流星街基本沒有什麼能稱得上美味的東西，但那顆糖真的很甜，甜到有些發苦。”

缪爾無法想象：“怎麼會有糖甜到發苦。”

斐衫此時卻并未在這個細節裡深入，說到阿缪莎因此而扭傷了右腳時，缪爾擔憂地問嚴不嚴重。

在流星街嚴重的不是扭傷，而是不小心讓放射性化學物品刺傷皮膚，進而感染。

慶幸的是阿缪莎足夠小心，掌心輕微劃破，但看上去并未感染，而腳真的隻是輕微扭傷，也不嚴重。

晚上和珊迪夜談，也說了進去，但斐衫并未說珊迪的名字，對于那些孩子們，他都是統一用孩子來代替。

聽到帶阿缪莎離開教堂，缪爾眼波微動，“修女不會輕易離開教堂。姐姐真的很愛很愛你們。所以，在你離開姐姐後，姐姐才……”

斐衫沉默，平靜道：“不。我沒有走。是阿缪莎先離開的我們。”

美好的回憶在阿缪莎去領取物資開始急轉直下，阿缪莎救下差點被擄走的孩子，勸說過他離開，修女一旦打破與外界的平衡，他們便變相獲取到進入教堂且不被追究的權力。

阿缪莎死了，他所做的也隻是延緩她的死亡。

斐衫指了指他們坐的地方，道：“阿缪莎被做成了稻草人，被抛棄在這裡，她就立在這裡，皮肉裡塞滿了垃圾，它們替代了骨頭。”

遠處的烏鴉學着人聲嗚嗚嗚地哭着，黑暗裡看不到它們的身影，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

斐衫平靜地看着那些烏鴉，忽然道：“這裡曾經落滿烏鴉，它們學着阿缪莎的聲音，等待阿缪莎腐爛。”

“它們都在說——‘殺了我’。”

缪爾聽到這裡，紅腫的眼睛再次流下淚水，那種疼痛，生不如死的折磨，仿佛在那一瞬間感同身受。

庫洛洛忽然問：“你殺了她。”

“我殺了她。”斐衫重複一遍作為回答。

“用的什麼方法？那種情況下，死者的念龐大而恐怖。有祝福就有詛咒，死者的詛咒，恐怕并不簡單。”

斐衫道：“我忘了。”

流星街的風帶來遠處的腥臭，缪爾哭得沒有聲音，離開時也沒有聲音，而庫洛洛就這麼看着斐衫的側臉，他的左手覆蓋上斐衫的右手。

他的右手在輕微地顫抖着，庫洛洛垂眸，是用這隻手結束阿缪莎的生命嗎？

庫洛洛輕聲道：“阿缪莎喜歡你，她最後的遺言，不止那句吧？為什麼不告訴缪爾呢？”

“……”斐衫眼睫顫了顫，“阿缪莎很愛缪爾，她不希望缪爾為她複仇。”

所以他省略了很多細節，複仇的事情，珊迪和奧拉背負就夠了，阿缪莎說過，若是她死後，不希望她的妹妹走向複仇的路。

斐衫不知道缪爾怎麼找到她姐姐所在的教堂，畢竟阿缪莎在成為修女的時候就已經隐約看到她的未來，定然不會同意妹妹和她同往。

庫洛洛執着道：“阿缪莎最後的遺言到底是什麼？”

斐衫很奇怪地看向庫洛洛，庫洛洛不是不懂氣氛的人，但這般窮追不舍，有些異樣。

斐衫直視庫洛洛的眼睛，最終還是道：“我愛你，斐衫，殺了我。”

“這是阿缪莎最後的遺言。”

斐衫說完的下一秒，庫洛洛樣貌發生了變化，那雙眼睛由純黑褪色成熏紫色，頭發仍然是短發，五官隻是微微調整，眼角下壓，減少幾分庫洛洛稍顯幼态的氣質，粗略一看，竟與阿缪莎有驚人的相似。

庫洛洛開口，語調和用詞也與阿缪莎極其相似，不，是一模一樣。

“斐衫？”

斐衫眼瞳微縮，不敢置信道：“阿缪莎？”

那雙熏衣紫的眼眸微微彎起，她道：“想不到還能以這種方式再見一面。”

斐衫忽然抱住俯身抱住阿缪莎，哽咽道：“對不起，阿缪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