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畫缇已經猜到他們喊的刺客是誰了。
她剛剛聽到兵刃聲,輕且長促,多半是用劍。不過須臾,幾個士兵便将長歲帶進來。
長歲剛從雨中回來,額頭的黑紗帷帽仍在滴水。
看見廟堂的人,不由詫異了下——他打小就跟在範桢身邊,聽過衛遙鼎鼎大名,也見過幾面。雖然他後來離京,征戰沙場五年,音容到底沒多少變化。長歲一下子就把此人認出。
但是他為什麼會在這?
長歲持劍警惕看他,生怕二娘子有個不測。
直到溫畫缇朝長歲搖頭,他再一瞥,看見了地上被斬斷的白绫,突然聯系到前因後果。
“娘子,小的來晚了!您可有受傷?”
長歲瞄向還在呼呼大睡的椿岚與順兒,一時無語,睡成豬了,這麼大動靜都吵不醒?
溫畫缇當然沒什麼事,她剛自缢不過彈指,就被人截下。
隻是她看見長歲很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愧疚——
一是為了自盡,哄騙他去樹林殺狼,二則是想到範桢。範桢才離世不久,要是知道她今日跟衛遙說了什麼,會如何看她呢?
可是她沒得選了。
愧疚就跟她以前的驕傲一樣,除了折磨自身,根本起不了任何用處,也換不來任何東西。
比起愧疚,她更想保住她的家人。
天邊很快露出魚肚白,就像一切黑暗終究會過去。雨停了,椿岚和順兒也睡醒。長歲本要護送溫畫缇回京,卻被幾個士兵驟然攔住。
淩淩的風,樹影搖曳。衛遙擋在路前,一雙冷眸将他上上下下掃個遍:“你要帶她去哪兒?回範家?你們範氏要休她,她現在已經不是範家的人了。”
長歲就是根木頭,壓根不會說話,隻會拿眼瞪别人。最終溫畫缇站出,不耐問道,“那你想怎麼樣?”
“跟我走。”
“跟你走?跟你去哪?”溫畫缇瞪眼,“我憑什麼跟你走?”
他垂眸默了瞬,“你還有答應我的事沒做。你不想見見你的哥哥和妹妹,确保我真的有把你父親從牢中救出嗎?”
這話讓她猶豫了。
的确,她此刻回到上京,也隻是回到範家。
而後,進範家會面對什麼,沒人比她更清楚了。自從範桢死去,又有大嫂不斷的挑撥,範母的怨怼,所有人都當她是災星,那地方簡直是個狼窩!
他們如此待她,她心裡怎麼可能沒有氣?隻是一直沒時機報複罷了!
今天回去,除了要去墳墓看看範桢,她還要将董玉眉的醜事扒出,公之于衆,教她也嘗嘗被人輕賤辱罵的滋味!
溫畫缇看着衛遙,他說得如此曲折,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記要獻身的承諾?她覺得好笑,如今是她有事求他,還怕她會忘記承諾?
報複的事還不急,衛遙果真将她心思猜到了,她此刻,的确很迫切确定她的家人是否平安。
溫畫缇攔住要拔劍的長歲,問衛遙,“我的哥哥和小妹,如今在哪兒?”
按照溫家的罪,兄妹二人乃是要流放三千裡,途中卻被他以金蟬脫殼之計救下。
此事有違皇命,重則殺頭,知情的人不宜過多。然後椿岚、順兒,長歲都是範府的人,衛遙信不過,于是在趕到颍郡之前,溫畫缇就讓長歲送他們二人先回京。
從京郊到颍郡,馬車走了整整兩日。衛遙有時騎馬,有時會坐進來跟她說話。
此刻他就在撫摸她的臉,回憶起的卻都是山神廟那一吻,頗有神魂颠倒的滋味。其實,他已經在夢裡也親過她好幾次,本該孰能生巧的,沒想到這回如此魯莽。
衛遙低笑一聲,耳根迅速染紅,好在車内很黑,這些窘境她都看不見。
他的手指很修長,骨節根根分明,因着常年打戰并不白皙,指腹甚至磨出薄繭。那手不停撫摸她柔軟的臉,終于開口:“皎皎,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這是他最想問的話,從他踏回故土,在尤家大門口,看見她藏于石獅背後的影子時,他就迫切地想問。
他不停在忍,忍到她終于主動上門。可她卻分毫不提從前的事、從前的交情,隻跟他裝陌路人,好像要把十幾歲的年少光陰完全從過去抛棄。
衛遙很不甘心,他這五年為她想得徹心徹骨,偏偏她已經嫁作他人婦。不過所幸,她的丈夫已經死了。
溫畫缇心裡顧念家人,忍着沒拍開。她說:“過得挺好的,我夫君待我很好,我們夫妻恩愛,隻可惜沒有一個孩子。”
說完這句,她察覺衛遙的手指顯然僵了僵,半晌沒有動靜。
許久後,才聽到他不鹹不淡地笑了下,“是麼?”
“我有什麼好騙你的?”
說起範桢,她眼睛酸疼,“如果不是那場上元夜,我們會走過一輩子。我哪還會有今時今地?”
雖然她心裡清楚,範桢的死根本不是因為上元。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将錯,全部歸咎在那個上元夜。
她已經懶得跟衛遙說了,或許他根本就不會懂。他也是即将要議親的人,卻還想在這兒跟她繼續糾纏?溫畫缇隻覺得可恥,又輕看他兩分,問道:“你對我做了什麼,就不怕絮娘知道?”
“為何要怕她知道?”衛遙不解。
“你們兩家不是在議親嗎?”溫畫缇跟他說累了,頭靠上木枕,緩緩閉起眼眸。卻聽他突然說道,“我沒有跟她議親。我從小到大唯一想娶的人是誰,你不一直知道嗎。你上次在我家看到的庚帖,那分明是......”
衛遙停住,又不再說了,而将她緩緩抱入懷裡。
頭摩挲着她的耳鬓,輕輕笑道,“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我的,對不對,不然你怎麼會上門找我呢,現在也不拒絕我......”
“皎皎,我們回到過去好不好?就像很久前,我被趕出家門,你會帶我回家吃飯。”
溫畫缇聽着,心裡不屑與冷笑,有什麼好回到過去的?回到過去一樣,任他不理不睬嗎?
這五年的光陰,她就不信衛遙未必沒恨過她。恨她為什麼要拒絕他,而嫁給範桢。
再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溫畫缇想,她當今要急之事就是救出爹爹,再和她的家人們一起去洛陽。
雖然遠離朝堂,無權無勢,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以前都是她太看重臉面,看重身家,如今才知道害死人的往往是權勢。如果爹爹不貪權貪勢,又何至于貪墨被問責呢?
去了洛陽,雖然很多東西都沒有了,但她還有範桢留下的一大筆錢,和他所贈予的鋪面。他們一家可以好好經營,與普通人家一樣,過最平淡閑适的日子。
進入颍郡,馬車繞過喧嚣的集市,又走過好幾條街巷,終于在一處别院停下。
别院附近看似沒什麼人,實則守衛重重——因為溫畫缇下馬車前還聽到有男人惡毒的咒罵聲。等衛遙一擡手,那些雜亂的聲音便悉數消散。
她驚呆了,不愧去西北吹了五年沙子,如今回來有權有勢。
如果......咳咳,她是說如果,自己也是個将門出身的男兒,她也要去西北待五年,吹五年沙,回來時候光耀門楣,大權在握,這樣的買賣實在太劃算了!
衛遙注意她神情閃過一絲驚愣,而後又轉變為惋惜,不禁懷疑是自己做了什麼,讓她誤會至此。
雖然他不太确定自己做了什麼,但他拉住她的手,試圖補救地解釋道:“雖然這個别院是小了點,但勝在隐蔽,我絕沒有苛待你哥哥妹妹的意思......一日三餐,我都讓疱人問他們想吃什麼,偶爾沒胃口的時候,我也絕沒有逼他們進食......!”
溫畫缇:......?
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進入别院,溫畫缇果然看見小妹在池邊看錦鯉。她喊了一聲,“甯甯!”
小妹一見是她,撒開腿跑來,撲進她的懷中,嗚嗚咽咽。
溫畫缇安慰了她不過兩句,突然想起件事,生氣彈了下她額頭,“我給你編的手繩呢?”
“手繩!噢對,手繩!”
小妹開始翻衣袖,翻褡裢,卻沒找到,最後擔憂落寞地看向她:“阿、阿姐,沒了......要不你再給我編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