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雖是一個農人,但要知道,人生之路漫長,前面有無數的可能在等着你,倘若你如今就覺得自己一輩子隻能與這黃土地結緣,與這片山水為伍了,那就是平白限制了自己的人生。但是若是要走到更大的世界中去,讀書識禮當是第一步。”
他似乎收到了鼓舞,眸子裡閃過了微光:“阿姝姊姊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驚異于他的靈透,便問道:“那你告訴我,明白什麼了?”
“我若是識字識禮,便能如同這陳涉一般,哪一日指不定能揭竿而起,推翻昏君暴政,為我的大母,為我的阿叔報仇。”他握緊了拳頭,挺了挺并不挺拔的胸脯道。
我搖了搖頭,趕緊止住了他的話:“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識字,便能讀聖人之學,讀史書,你可以有遠大的志向,不當那燕雀,而是成為高飛的鴻鹄,你若是識字,農人的身份便不能束縛你的腳步。等你懂了聖賢的道理,你便知道,你的大母,你的二叔,他們并不希望你用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去複仇,他們隻希望你好好活着,活得比他們好。”
也許識字念書,能稍許解決你心中的怨憤。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他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否能明白我的心意。
所有人學習漢字,第一個字必然是“人”。我教周義也不例外。
“你看,這個人字,原先它的篆文,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形象。”我如是說,一邊揀了一根燒焦的木柴,在雪地上寫出了篆書的人字“人”。
“還真是!弓着背,垂手而立,豈不是在田裡頭勞作?”周義驚喜地說道。
屋外風不大,但依舊寒冷,吹得他的臉頰與鼻尖都紅彤彤的,看着有些羞赧。
“所以,你雖然覺得農人無足輕重,也總是自怨自艾,覺得農人隻有被壓迫,被欺侮的份兒,可事實上,農人卻是人的根本,也是國家的根本。連人這個字都是以農人為形象化出來的,可以這樣說,在世界的本初,沒有什麼皇帝,沒有什麼王侯,也沒有什麼貴族,隻有農人,隻有勞作之人。”
我這樣說着,自己也備受鼓舞。
周義的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也學着我,撿起了一根焦黑的木柴,開始模仿着我的筆畫,在雪地上一遍一遍地練習這習得的第一個字。
我笑着,繼續說道:“禮記中有一句話,‘人者,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間,有草木,有禽獸,有高山巨石,有大江大河,有日月星辰,可是唯有人是天地之心,是最為貴的,因為人與草木禽獸不同,是有情感的,是能思考的,還能受到教化,知道何為仁,何為義,何為德。”
我說罷,又在“人”字旁邊,寫了一個“天”字,也就是在垂手而立的人的頭頂上,加了一個天空穹頂。
周義聽了我方才的話,卻大為不解:“可是,人與天地比起來,怎會是人最為貴?上天造出萬物,應當是天為貴才對,連皇帝都要祭天。”
我思忖了片刻,說道:“天是永恒不變的,一千年如是,一萬年如是,一千萬年,依舊如是,亘古如斯。有一句話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也就是說,天與地遵循着它們的規律,一直如是,對待萬物都是一視同仁的,對人也好,對草木也好,對豬狗家畜也好,皆是一樣。”
看他臉上依然困惑的表情,我接着解釋道:
“你看這冬日的寒風,它不會因為吹到了人的身上,而變得溫暖,也不會因為吹到了牲畜身上,便變得更加凜冽。
“你看這太陽,它照着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裡都有陽光,不會因為這個角落更為富有,而多給予光芒,也不會因為這個角落過于貧窮,而收斂了它的光。
“天地之間,日月星辰,高山流水,都是如此。你看天最為貴,那也是因為你擁有一雙人的眼睛,你作為人,是有心的,是有情感的,是有智慧的,所以看那天,會覺得高,會覺得不可及,會覺得它能降下天災來,也能降下福祉來。
“說到底,你覺得天地為貴,也是你作為一個人的判斷而已。沒有這個人,便沒有了這樣的思想,自然也就不存在天為貴了。”
周義蹙着眉頭,緩緩點了點頭。
我用手上的木柴指了指“天”字的下半部分,“故而,哪怕是這個‘天’字,下面也是站着一個人的,沒有人,天造萬物又如何?誰能覺得上天偉大?草木,還是禽獸?”
這樣的思考,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在現代的教育中,自然崇拜已經變得鮮見。經曆過漫長歲月的思想啟蒙與科技革命,人為貴這句話似乎是根植在腦子裡的,幾乎不會有人對此提出懷疑,就像“人生而平等”一樣。
可是在這裡,人不是最珍貴的,人們跪着,匍匐着,折着腰,對上天,對大地,對本當同他們一樣的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豬狗?姊姊,這話可真奇了。天與地都不仁不愛,将萬物都當做豬和狗,說這話的人,可是經曆了什麼樣的禍患?隻能像豬一般,像狗一般生活?真是可憐,他還将這句話記了下來,說給後人聽。”
妹妹笑嘻嘻地從屋子裡出來,手裡捧着一個陶碗,騰騰冒着熱氣。
“你倒是個細心的,知道姊姊講了許多話,已經渴了。”我笑着說,欲從她手裡接過熱水來,“你可要一同識字?”
她卻手一縮,将陶碗移開了:“誰說是給你的?你要喝水,自己去屋裡的案上取去。我這個熱茶是給周義的,人家來此,便是客了。這是待客之道。”
接着,她又瞧了瞧地上寫的幾個大字,搖了搖頭:“我才不識字,一個女娘要識得字做什麼?我一見着字,就犯困了。”
她雙手把熱茶遞到了周義的手裡,眉眼之間皆是笑。周義連忙接過了水,他的臉很快掩在了蒸騰的水汽中,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