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眸驟然發熱,但他硬生生地忍下去了。
現在,不是痛悲的時候。
不成功,便成仁!
……
太初宮以其主殿命名,中軸線上三座宏偉的宮殿,為太初宮、懿陽宮、重陽宮,分别是神熙女帝上朝、批折理政、後寝起居之宮殿。
懿陽宮。
陳仲翀正和太初宮禦前大太監梁恩在茶房說話,這兩名中年太監各抱着手,陳仲翀搖頭歎道:“看來這批小的,又是填圍房的命。”
陛下如今怕是并不會有挑寵内侍的心思。不過就算從前,陛下根本不會每批見,一年有心情見個一兩次就不錯了,更甭提寵幸,陛下政務繁忙。
梁恩眉毛一挑:“你甭管,隻管挑來就是,後頭圍房大把的地方安置。”
從前也就罷了,如今這時候,涉及的其實是皇宮話語權的象征。
兩個大太監說話的時候,懿陽宮内香息袅袅,女皇陛下傷病甫愈,地龍燒得旺旺的,偌大殿宇雅雀無聲井然有序,宮人内侍垂首立在階下牆角。
女帝陛下正斜倚在上首髹金九龍羅漢榻上假寐,大太監梁恩無聲入殿,立在羅漢榻下側。
良久,女帝無聲張開眼眸:“什麼事?”
女帝容長臉,兩鬓銀霜,身寶藍色皇帝常服,腳踏行龍紋皂靴,年愈六旬,看眉目年輕不算大美人,皮膚白皙,大病一場臉頰很消瘦,但一雙銳利的眼眸擡起,神光炯亮,冷電般淩厲直視人心。
久居上位,威勢逼人。
陳仲翀正帶着一行十數挑選出來的内侍,行至懿陽宮的殿門一側廊下。
殿内殿外,護衛宮人,數百之衆,除了呼呼掠瓦而過的風聲,連一絲呼吸的雜音都沒有。
裴玄素排在第一位,一步步走完了九十九級的漢白玉台階,他無聲擡眼,闊大寬宏的朱紅宮廊之後,殿門垂下寶藍色的厚錦門簾,隐隐約約,能嗅到龍涎香息的馥郁。
他的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這是情緒激動到巅峰的肌體戰栗,他思緒卻清醒到極緻。
截然相反,冰火兩重天的短短十數息。
殿内,女帝不耐煩:“滾!”
她一揮手,梁恩霎時躬身,保持姿勢倒退出去。
殿外。
裴玄素隻聽見隐隐一點的聲息,有人倒退着走到門簾方向,他猜到殿内發生的事,他即将被帶離懿陽宮殿門前,将不會再有機會來到女帝的駕前。
裴玄素蓦地擡頭,他深深喘息,一個箭步,人已閃身沖往門簾!
他身手甚佳,蓄謀已久,一刹突破兩側持刀金吾禁軍的封鎖,沖進門簾後,大殿之内,趕在暗衛出手格殺的安全距離之前,他“嘭”一聲雙膝重重跪在厚厚的殷紅猩猩絨地毯上。
“陛下!裴玄素見過陛下——”
臣他不再能說,奴才他說不出口,所有悲怆噴薄而出,化作這一句話。
裴玄素倏地擡頭,女帝當然認得裴玄素,但一見裴玄素,她當即想起裴家裴文阮和龍江刺殺,臉當即陰沉下來了。
有人立即要将裴玄素押下,裴玄素死死扣着地毯跪着,他出去之前,必須把話說完!。
“陛下!”他沙啞道:“如今龍江一案陷入僵局,我自請為陛下驅使将功折罪,請陛下給我一次機會!!”
“我年少長于龍江,老家距龍江不足二百裡水路,朝發午至,沛州正正在龍江上遊,水運一線連成一片!”
“沒有人比臣更熟悉龍江一帶了,臣願使盡渾身解數,竭盡一切所能盡之力,為陛下分憂!解決龍江一案——”
他聲嘶力竭。
裴玄素在賭,他揣悉女帝的心理,龍江一案僵持不下,很有可能女帝和皇帝都開始将目光投向其他地方,譬如東都監獄和蓮花海,巡睃這批羁押在獄的熟悉龍江的罪官。
對比起龍江一案的突破,宮中多個少個内監,根本毫無要緊。
皇帝處決了他的家人,他一家支離破碎凄慘至極;哪怕真是裴文阮所為,兩儀宮亦是卸磨殺驢。
他恨皇帝,他也确實恨極了皇帝一方。
說不定,女帝也已經在大獄和宮籍名單上,留意到他。
裴玄素孤注一擲,用他的命,毛遂自薦!
……
裴玄素被梁恩甩手一記耳光,很快就被拖下去了,他被重責四十杖,之後被拖進玉帶河外的圍房裡。
沒有醫,沒有藥,他趴在破席上痛得牙關緊咬。
周圍的圍房,都是如今像他一樣身份的人。
不男不女,莺聲哝語,譏諷新來的人,抱怨未曾得到女帝陛下的寵愛。
剛才被杖責的還有梁恩,後者一瘸一拐,啐冷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一旦落空,裴玄素将生不如死。
但他死死攢着雙拳冷笑,他反複思量過,他從前以心思慎密著稱,他敢拼,是因為他有超過六成的把握。
他不怕當刀當一次性用品,他唯怕出不去!
……
晚間,懿陽宮。
鶴嘴香爐龍涎香息袅袅,太監小心添進一勺安神香,馥郁的香息混合一縷柑橘味道。
太監輕手輕腳退下去。
殿内燈火通明,多了幾個人,兩個身着绛紫色仙鶴文官公服,另外幾個身着武官铠甲,其中髹金龍榻右側最下手那個,着一品麒麟精甲,身披玄黑鬥篷腳踏獅紋靴,正是高階武官的服飾。
這人三旬出頭,容長臉卧蠶眉,目光精湛,正是女帝的親侄,如今的威武大将軍兼五城兵馬司提督、太子少師寇承嗣。
在場皆是女帝的心腹,其中寇承嗣是剛趕了半夜水路,從龍江趕回來的。
“……烏蒙山歸夷衆多,水西宣威使奢威被殺後,兩夷暴怒群情洶湧,無法溝通。但我們也死死按住了那邊的,暫時那兩個刺客還在夷寨關着。”
寇承嗣低頭,龍江形勢本來就複雜,兩夷叛亂,兩儀宮和他們互相鉗制彼此行動,這兩月一直陷入僵局之中。
寇承嗣相貌堂堂,在外也是掌轄軍權身居高位的大人物,但今日讷讷,全因這套禀告已經連續月餘沒有新變化。
殿内氣壓極低,女帝暴怒:“沒用的東西!一個多月時間沒一點進展!”
她一掌将桌上的景泰藍手爐掃落在地,“嘭”一聲重響。
秋風吹起門簾,獵獵拂動,黝黑的蒼穹中,遠處兩儀宮主殿在黑暗中巋然蟄伏。
如同卧榻之側的巨獸。
女帝眉目冰冷起來,她盯着拂動門簾不斷閃動的遠宮暗影,神态淩厲。
女帝霍地轉身,“下去!”
她快步折返繡金九龍榻,立在鋪着明黃流蘇褥墊龍位的高高腳踏前,隆隆一聲滾雷,閃電劃破長空,女帝蓦轉身,坐在明黃褥墊上。
一陣冷風吹熄一排巨燭,宮人太監慌忙撲過去按簾點燈,女帝慢慢擡眼。
半明半昏,她冷冷道:“把裴玄素帶上來。”
“還有,讓陳仲翀把他這段時間的記檔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