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碧素來是四個大丫鬟裡最穩重老成的一個,這次倒是忙中出錯摔了個狼狽不堪。
丫鬟們要過去扶她,她卻一骨碌爬了起來,顧不上自己,先訝異道:“咦,姑娘怎麼起來了?早晨接夏家表姑娘入府時夫人還念叨着您呢。”
崔柔儀指了指地上那幾枝梅,不答反問道:“是誰給你折的這些?大冷天的也不怕凍手生瘡。”
沉碧三兩下收好了紅梅枝,半低着頭含糊道:“是二爺剛在後園裡折的,叫我拿回來給姑娘熏熏屋子。”
崔柔儀的二哥崔巍性子冷硬,丫鬟婆子們都怕他得緊,誰也不敢跟他多說半句,怪不得沉碧兔子似的跑得這麼急。
崔柔儀沒由來的眼皮一跳,佯作嗔怪道:“既有外客遠道而來,他怎麼不去作陪,反倒鑽進園子裡去了?”
沉碧就近在西次間的圓桌上指揮着小丫鬟修剪梅枝,邊忙活邊道:“一早接了夏姑娘進府後,兩邊就在内廳見過禮了,侯爺也沒什麼說頭,便早早散了。适才夫人已領着夏姑娘去安頓住處了。”
崔柔儀倒是隐約聽說過老爹和姑母早年間個性不合,頗有些龃龉,直到姑母随夫赴任後兩邊隔得遠了,方才漸漸好了些。
這回見到這位素未謀面的外甥女,崔培也确實也沒什麼客氣話可說,全了禮數走了過場也就罷了。
崔柔儀慢慢轉回妝台,讓染缃給她梳了個輕便的纂兒,想了想又多嘴問道:“那夏姐姐安頓在何處了?”
“就在咱們東北邊的落絮齋呢,夫人說夏姑娘打從南邊來,喜水,落絮齋正好附帶一個小池塘,離後園裡的大湖也近。”
沉碧順溜的答完了,又走到擺得滿滿當當的博古架前仔細琢磨了半晌,挑好了一隻溫潤别緻的甜白釉葫蘆瓶來配紅梅。
崔柔儀問到這兒心下已一片了然,重來一世果然一切都沒變,夏表姐如期而至,也依舊是住在落絮齋。
上輩子崔柔儀自恃身份眼高于頂,對誰都是冷冷淡淡的,向來隻有别人捧着她、遷就她的份兒。
偏偏夏若莘端莊自持、不卑不亢,做不來那些伏低讨好的事,兩人便僵持着連話也沒說過幾句。
後來夏若莘得了太後青眼,選上了公主伴讀入宮去了,崔柔儀更與她沒了交集。
隻在死前聽說夏家終究被崔家所連累,夏若莘在宮裡也呆不下去,最後約莫是灰溜溜的回福建去了。
姻親之間本就休戚與共,像張家那樣能撇得幹幹淨淨的隻是少數的好運氣罷了。
崔柔儀重來一世到底是長進了,從中咂摸出了這點道理。
眼下除了自家人外,又叫她找到了這麼一個榮辱與共的好幫手,她反而迫不及待的想和夏表姐重新結識一遍了。
可歎這回真是瞌睡蟲遇着了枕頭,崔柔儀才剛這麼想着,就有奶母虞媽媽從外頭匆匆來報:“可巧姑娘今兒好了些能見人了,那邊夏家表姑娘要來探病呢,夫人已領着她過來了。”
崔柔儀聞言,立馬擡頭照了下鏡子。
鏡中的自己眼下薄烏,面色泛黃,便是有十分的好顔色也去了三分,全靠敷了脂粉才算看得過去,想來夏表姐見了這副病容不會誤會她裝病的。
染缃想請崔柔儀就近在臨窗的炕上等着便好,崔柔儀想了一下這未免太随意,還是離了暖閣,移到了西次間的小榻上暫坐着。
才剛坐定,便有兩個小丫頭打起堂屋的氈簾,而後是一聲不高不低的通傳:“夫人和夏姑娘來了。”
崔柔儀一着急蹬腳下地,透過次間的多寶閣探看來人,染缃追過來勸道:“姑娘别急,先讓夫人和夏姑娘去去寒氣。”
盈丹漱白則領着打下手的小丫鬟們迎将上去,脫鬥篷的脫鬥篷,塞手爐的塞手爐,直到在堂屋把來人身上的寒氣熏盡了,才把人接進次間。
崔柔儀連忙來迎,陳氏見了她先略略打量了一番才松了口氣,道:“我還當你今日也起不了身呢,才替你向你表姐告了罪,既如此,快來見禮。”
崔柔儀依言挪步過去,與夏若莘互行了一禮,客氣的道了聲好。
待擡頭與夏若莘目光相接時,崔柔儀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上輩子她甚至都不怎麼記得夏表姐長得什麼樣子。
究其原因,無外乎是上輩子的她擺譜慣了,夏若莘不肯低頭接她的茬,她便隻當府裡沒這個人。
陳氏又是最寬和不過的性子,根本轄制不住備受寵愛的小女兒柔儀,表姐妹倆便就生分到這個地步了。
幸好蒼天見憐,崔柔儀才有機會重新将她好好看個清楚。
夏若莘生得确有幾分不凡,面若寒玉,秀麗清冷,往那一站有如清風抱竹、河橋立柳,自成一派氣韻。
崔柔儀再細看她的妝扮,頭上統共隻用了兩根梅蝶點翠簪一絲不苟的挽着小盤髻,耳垂上是一對小小的白玉耳墜,随着螓首微動而輕輕搖曳,好似兩滴清淚。
從衣着上看,崔柔儀猜測這位表姐大抵是個極素簡的人,不僅不屑于薰澤靓妝,通身一件奇珍巧飾也沒有。
她來時身上那件白紗連珠鬥篷将她從頭罩到腳,簡直幹淨得像一場茫茫大雪。
這會兒脫下鬥篷,裡面也不過是穿着一件雲水藍的厚綢灰鼠襖配蕊白長裙,在這披紅挂綠的屋内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崔柔儀見狀暗暗納罕:夏姑父一路官運亨通,現下正在福建巡撫的任上,姑母也是侯門出身,論排場隻高不低,怎的夏表姐通身打扮如此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