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崔柔儀是最會粘着張凜的,且霸道的不許旁人近他身,姑娘們都領教過她的刁蠻。
崔柔儀心内狠狠歎了口氣,這都是平日恣意太過,弄得人人都知道她與張凜親近非凡,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崔柔儀有心撇清,明知故問道:“去前頭幹什麼?張表哥與我親哥也沒什麼兩樣,有什麼稀奇的。”
“哦~”柳月容接過杜盈挑的頭兒,谑的拉長了語調,不依不饒的重複了一遍,“表哥與親哥沒什麼兩樣?”
“自然。”崔柔儀雖有三分心虛,可也狠下心來說得斬釘截鐵,頗有些快刀斬亂麻的果斷。
這些日子她反複思量,也勸過自己今生的張凜還未做錯任何事,前世的罪過是不是可以先放一放。
但就在今晨再次見到張府那厚重的府門時,前世身死那日經曆的所有痛苦、恐懼、不甘都如天崩地裂般卷土重來,她忽然之間就想明白了。
她想,她是放不下前世的芥蒂了。
她不是聖人,她不能責怪張家在那種情形下明哲保身,卻也無法再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了。
她重來這一世是為了挽救崔氏一族的,至于她與張凜過往的情分,能維持到哪一步全看天意,不如早些斬斷念想,免得自己将來難受。
姑娘們聽崔柔儀如此說,俱是一陣錯愕,觀她的神情又不像玩笑,暗暗思忖着:以崔姑娘的惡脾氣,終于惹得張凜與她鬧翻了?
姑娘們心情一片晴朗,面上不好意思多問,卻個個都突然和崔柔儀要好起來。
這個說要請她來家裡赴詩會,那個說要邀她去城外踏青采風,言語間都在拐着彎兒的打聽崔岑和張凜的喜惡。
崔柔儀左支右绌應付得很是吃力,自覺平生在姑娘堆裡從未如此吃香過。
看罷,放棄了一個炙手可熱的張凜,她立刻就成了廣結善緣的大好人,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勉強撐到壽宴的尾聲,崔柔儀已經不堪其擾,無奈向夏若莘使眼色求救。
夏若莘聰穎過人,反應也快,憑着崔府表親的身份,談笑間有意無意的提了幾句兩位崔表哥。
姑娘們總以為新來的更好套話,一時都往夏若莘跟前湊。
崔柔儀腳底抹油溜得也快,趁着衆人轉去聽戲的功夫,貓進了後排的角落裡頭昏腦漲的打瞌睡。
大抵是這陣子她思慮太過,台上咿咿呀呀的戲腔混着喧鳴刺耳的鑼鼓聲都沒能阻止她滑入夢鄉。
也不知她昏睡了多久,日頭西沉,人群漸散,戲台上隻剩兩個脂粉糊散的小戲子仍在賣力的翻跟頭耍花槍。
可惜一日熱鬧結束,台下女客散如流水,無人再看。
陳氏要代張老太太去送一送女客,奔走忙碌之下壓根就忘了迷迷糊糊的小女兒。
夏若莘倒是心裡記挂着,趁空兒東瞧西望着尋了柔儀好大一圈,可沒一會兒就被幾個興頭未散的姑娘纏着胳膊往外走了。
此時此刻,戲台上連那兩個粉衫綠花的小戲子也不見了,台下更是冷冷清清。
張凜陪着父親送走最後一家男客,回内院時路過臨時搭的戲台,隻見台下一堆黑漆描金的桌椅中,有個雪團一樣的人兒正昏天黑地的趴睡着。
左右仆從都在忙着收拾茶水殘台,或許是顧不上,或許是不敢打擾,除了在桌上添了一盞酸枝紗罩燈外,竟無人上前叫醒她。
暮雲昏昏,一燈明滅,張凜看着崔柔儀軟塌塌的枕着雙臂側趴在桌上,迎着天邊橘紅的火霞隻露出半張臉來。
她霧眉淡畫,瓊鼻挺翹,冰肌雪膚微微透着一層薄薄的胭脂色,像一碰就會碎的琉璃封。
半晌沉默間,張凜忍俊不禁的搖搖頭,伸出手推一推她的肩,喚了一聲:“醒醒。”
“嗯?”崔柔儀粘粘乎乎的哼了一聲,肩頭一聳,動了動眼皮。
她沉重的腦袋勉強擡起半寸,又支撐不住向外一歪,香嬌玉嫩的小臉蛋正好砸在了張凜伸出的手掌上。
張凜隻覺掌中一沉,細滑如膏脂的手感像羽毛般撓得他心裡癢癢的,一時迷茫的愣住了半刻。
而後理智如兇猛的巨獸般反撲過來,他心鼓重重一敲,猛的抽出手來,連連退了兩步。
好夢猶酣的崔柔儀猝不及防的一下磕在桌邊,下巴一陣鈍痛,這才吓得半醒。
她揉揉惺忪睡眼,透過濃密的長睫朦胧間看見張凜那挺拔如松的輪廓,呆呆的說不出話。
“人都散了,該起來了。”張凜克制的避開目光,正扭頭想叫個小丫鬟來扶她起來,崔柔儀卻咚的一聲又趴下了。
崔柔儀困得生無可戀,面朝下又睡了一會兒,忽然弱聲弱氣道:“張表哥,你說人為什麼會變呢?”
“你變得我都不敢認了……”
張凜聽着她呢喃的絮語,滿腹疑惑。
他幾時變了?倒是她過了個年忽然生分起來了。
張凜想闆起臉來問個清楚,但看她這副纖弱可愛的樣子又心軟了三分。
崔柔儀慢慢清醒了些,又恐适才說漏了嘴張凜要盤問她,隻好還賴在桌上裝睡。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張凜有所動靜,崔柔儀忍不住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去看他。
張凜已直起身,遙望着天邊一片紅酣,烈火般的霞光照得他目似點金,神情忽冷忽熱不可捉摸。
桌上一燈如豆,橫隔在他們之間,用微黃的光暈劃出了清晰的界線。
崔柔儀悄悄擡頭,卻正對上張凜淡風拂水般轉過身來。
他的眼睛裡似是盛滿了酡色倍濃的燭光,隐晦的情緒在其中緩緩流動,彙聚成了一個溫柔的小水窪。
在他眼中那處濕漉漉的小水窪裡,睡眼朦胧的崔柔儀看見自己托着腮幫子的傻模樣,心中一窒,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