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鹿卿今日的打扮比上次在四喜街時要好多了,脫去了那一身如墨黑衣,換了一件墨綠長袍。
走動間,衣擺随風翻飛,其人便如綠竹漪漪,風姿特秀。
然而,崔柔儀眼見他朝這邊越走越近,心頭不自然的沉了一下,手裡的釣竿越捏越緊,顯露出幾分緊張來。
她心裡祈禱着這都是錯覺,徐鹿卿應該不會在這個地方單刀直入的來找她算賬罷?
可惜事與願違,徐鹿卿真是目不斜視一路沖着她過來的,不過他開口說的話卻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崔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偷徐某的魚,怕是不太好罷?”
哦,他說話的聲音原來是這樣的。
雖然低沉如深潭落石,卻絕對不與沙啞沾邊,莫非前世說出那句駭人之語的殺手不是他?
那又會是誰呢?或者,前世那時他是有意變了聲調?
“崔姑娘?”徐鹿卿微蹙着眉,沉聲又提醒了一遍。
自他十四歲入了昭武衛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在他問話之下,這樣明目張膽的走神。
“什麼?”崔柔儀醒悟過來,懵懵的仰頭向他看去。
她整張臉上的五官都極其優越,而眼睛又是其中生得最好的,圓如水杏,潤如秋波,任誰看了都難免軟了性子。
可是冷硬如徐鹿卿,明顯不吃這套,隻道:“方才我把魚托付給了六殿下帶過來,現下不知怎麼都到了崔姑娘的魚簍裡。”
說他冷硬,他說話的這會兒卻是面帶三分笑意的。就是這笑太不純粹,玩味裡帶着淡淡的諷刺。
崔柔儀瞠目結舌,一時答不上來,心裡萬分懊惱:這個趙小六,沒頭沒腦的拎個桶來,也不說下物主是誰!
這下好了,釣魚釣到閻王頭上了,新仇舊帳一起算,她小命休矣。
徐鹿卿漸漸斂去笑容,站在那裡像座遮雲蔽日的青山,生生攔在崔柔儀面前。
崔柔儀隻覺心口揣了隻垂死掙紮的兔子,咚咚跳得厲害。
四周世家貴女們偷瞧着徐鹿卿的臉色暗暗揣度,無人敢上來相勸。
徐鹿卿居高臨下的垂眸凝視着她,目光複雜又銳利,有如刀尖般劃過她臉頰,逼視得崔柔儀低下頭去。
僵持片刻後,崔柔儀隻聽他冷冷道:“你來。”
這回他的聲音很輕,似有若無咬了一下尾字。
但這一下像是咬在了崔柔儀的皮肉上,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寒意自腳心竄到了頭頂,不得不猶猶豫豫的起身。
趙純得了信兒姗姗來遲,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急急勸和道:“徐兄,不過是幾條魚罷了,同她計較什麼,我賠給你就是了。”
徐鹿卿早料到了會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他指了指人群外的兩個小太監,道:“六殿下,聖上遣我來召您去湖心水榭一趟,許是聖體不安,請您過去頌經。”
衆人近日确實都聽說聖上近來夢魇頻發,别說夜間,就是白日裡也難得安歇。
欽天監便進言,讓福星六殿下在榻前為聖上誦讀禳災拔苦的經書。
聖上死馬當作活馬醫聽了幾回,倒能斷斷續續的睡上幾個時辰。如此,就更把這個福星兒子當個寶了。
這會兒聖上要召趙純過去,趙純總不能抗旨,甚至也不能面露不忿,隻好不輕不重的瞪着徐鹿卿。
兩個小太監頗有眼色,滿臉堆笑,一左一右的上來相請:“确是聖上有召,六殿下快随我等過去。”
趙純身不由己,焦急的像崔柔儀投去目光,大有但凡崔柔儀開口他就豁出去的架勢。
聖上的事自然都是大事,崔柔儀不願叫人為難,擺擺手讓趙純先去顧聖上那頭。
她心裡暗歎,昭武衛果然算無遺策的好手段,早留了後招把她的救命稻草給請走了。
大哥崔岑遠在林苑的另一頭,大約正在與官老爺們相談甚歡;二哥崔巍被老爹崔培帶去了校場,今日壓根沒來,看來崔柔儀隻好孤軍奮戰了。
想這徐鹿卿真是夠放肆的,衆目睽睽之下敢帶她到湖邊另一角去單獨說話。
這要放在别人身上,簡直是在敗壞姑娘家的清譽。
不過這人要是以心狠手辣著稱的昭武衛指揮使,衆人則絕對想不到蠅營狗苟之事上去,隻會默默為崔姑娘掬一把同情淚。
不過就是幾條魚罷了,至于對人家嬌花一般的姑娘家如此不依不饒麼?
面對誰都讨厭的昭武衛,不明真相的衆人當然一緻站在了崔姑娘這頭,四處分散開來各去通風報信,看看除了六殿下,還有誰能來救一救可憐的崔姑娘。
崔柔儀被徐鹿卿帶離了人群,來到大湖的西面一角。
浴光的湖面被風吹起一片忽閃的波瀾,微漾開去的水面上,偶爾響起魚尾拍水的乓乓聲,聽得崔柔儀心裡越發忐忑不安。
她自認不算頂頂聰明的人,所以隻愛與直性子的人相處,譬如沒心眼的六殿下趙純,又譬如生性不會拐彎的的直筒子老爹。
像徐鹿卿這樣的人,前世今生加起來見了好幾面了,她仍然捉摸不透,站在他面前總是如兔子般戰戰兢兢的。
“崔姑娘,二月二十八日的四喜街,可還有趣?”
時近黃昏,彤雲遍布,如此良辰美景,徐鹿卿一開口卻仿佛是要幹件月黑風高的殺人勾當似的。
崔柔儀在家時原本已想好了,若被問起來就一概抵賴到底。
可是此刻與徐鹿卿相距不過兩步,對上他那深不見底的黑眸,崔柔儀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
雖然說無憑無據的應該不能把她怎麼樣,可她也聽說昭武衛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硬碰硬顯然不可取。
若他非要細究下去,又把崔嵩堂兄的事翻出來,還沒到巫蠱之禍呢,她就先自取滅亡了。
再者,若成天被這家夥盯上,後面她還怎麼行動,她可還有一堆事沒做呢,不能讓昭武衛揪着這茬不放。
崔柔儀亂七八糟的想了一氣,徐鹿卿并沒步步緊逼,而是氣定神閑的雙臂環胸,好整以暇的看她如何分辯。
在他停頓的這片刻間,崔柔儀認真思考着:面對這樣閻王似的人物,抵賴想來是無用了,她是不是該直接跪下求饒?
就說是自己貪玩好了,荒唐歸荒唐,徐鹿卿總不至于滿天下的給她宣揚出去罷?
反正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臉面不臉面的崔柔儀已不在意。
隻要能從閻王手底下給掙條命出來,什麼都好說。
但徐鹿卿這家夥看起來軟硬不吃,非得下一劑猛藥才能脫身,她隻能賭一把大的了。
崔柔儀牙一咬,心一橫,膝蓋一彎,立刻矮了一截下去,學着話本子裡伸冤的苦角兒,伸着手就要去抱徐鹿卿的腿腳,眼淚汪汪道:
“徐大人,我錯了!我千不該萬不該學人女扮男裝出去遊逛,不慎走到了那樣的地方。”
“我絕不是有意擾您公務,您行行好,饒我一次,别給說出去,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