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拍了拍草席,道:“元娘,來坐坐看。”
明寶清謹慎而緩慢地坐了下去,有種踩空而心悸的感覺,但很快,泥地傳來一種堅實感。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不再假裝一切安然無恙,不再泰然處之,任由一種沮喪而灰敗的情緒席卷而來。
這一夜,衆人都是和衣而眠,随便蜷在席榻拼椅上睡了。
地涼席薄,再加上明寶清心事重重,根本睡不着。
她雖挨過了心亂如麻那一陣,但離平靜還是遠得很。
這段時日從雲端跌落泥濘,各種片段在腦海中一晃而過,攪得她頭昏腦漲,疲倦至極卻全無睡意。
夜深人靜時,她腹中轟鳴,一聲呱一聲咕,像吞了兩隻蛙,十分不雅。
“呵。”明寶清自嘲一笑,覺得自己現如今還在想腹鳴不雅這件事,實在是太可笑了。
門忽然被輕輕叩了叩,明寶清一驚,下意識道:“誰!?”
“大姐姐。”
明寶錦的聲音像一隻小貓兒在叫,明寶清起身拿開抵着門的耙子,将明寶錦讓進屋裡來,道:“你怎麼來了?夜裡冷呀。”
明寶錦脫了鞋上席,将明寶清瞧自己,忙仰面倒下去,将幹幹淨淨白白胖胖的腳丫子舉給她看。
“母親替我洗過腳了。”她畢竟人小,累壞了,衆人喝豆粥的時候她就已經睡着了,不過明寶清覺得那豆粥沒喝到也沒什麼。
遺在缸底的豆子肯定存了很久,不論戳哪一粒豆子,都還是囫囵個的,粥水稀薄,雖不至于黴苦,可還是一股陳味。
明寶清用來幾件薄襖充作被子,将明寶錦也包了進來。
明寶錦沖着明寶清眯眯笑,從衣裳裡捧出一團帕子來。
“這什麼?”
帕子皺得像一片雲,卻透着一股冷掉的糧食香,叫明寶清不受控地咽了口沫子。
“椒豉胡餅。”明寶錦說,“是婵娘姐姐偷偷塞到我手裡的,她本來還備了乳腐塊呢,不過差點被那個兇郎君發現了,她就沒敢塞給我。大姐姐你吃吧,我聽見你肚子叫了。”
婵娘是明寶清從前的婢女,已經嫁了人,她本要過了年就要随夫君去隴右做買賣的,為了明家的事多留了好些時日,奔走求告,如蚍蜉撼樹,沒有半點用處,最後隻有在臨去隴右前,偷偷地來給她們送一點吃食。
“那得有一天了吧。”明寶清摸摸明寶錦的臉,道:“你怎麼不吃呢?”
“婵娘姐姐是給您的呀。”明寶錦說。
明寶清忽然很想仔細看一看這個她并不是太熟悉的小妹,但耳室無窗,隻靠門上镂空糊紙透進來的一點光芒,隻瞧見明寶錦仰臉的輪廓,神色真摯。
“那咱們一起吃。”
椒豉胡餅和杏仁麥粥是婵娘最拿手的吃食,明寶清冬日裡早膳常吃這兩樣。
其實她更喜歡的是甜蜜濃香的麥粥,吃椒豉胡餅不過是覺得花椒、豆豉這兩味香料利于冬日養生,而且剛烤出來的胡餅很香酥,佐粥很不錯。
明寶清從沒吃過冷掉的椒豉胡餅,酥脆全無,變得很韌,扯開的時候都要費一點力。
她喂了明寶錦一塊,自己又吃了一塊,入口寡淡,椒豉的香氣也很沉默,但很快唇齒一嚼,唾沫一濕,糧食的滋味在椒豉的牽引下就跳脫出來了。
餓了吃什麼都香,更何況是正經的糧食,添了鹽和香料。
明寶清咀嚼的動作越來越快,好幾次差點忘記喂給明寶錦。
她自覺隻有眨眼的功夫,兩張碗口大的胡餅就隻剩了指尖一小塊。
明寶清往明寶錦嘴裡一送,有些苦澀地笑着說,“從沒發現胡餅這樣好吃。”
明寶錦抿着嘴裡那點椒豉香氣,道:“大姐姐别擔心,現在我們有了落腳地,舅舅就好尋來了。到時候烤上一爐的羊脂油酥胡麻餅來吃。”
明寶清默了一會,道:“舅舅若不尋來呢?”
明寶錦其實是學了朱姨的嘴,所以明寶清這麼問她的時候,她知道自己說了不合時宜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睡吧。”明寶清從小到大都沒體會過挨餓的滋味,她隐隐有些後悔吃了那點胡餅,這讓她更餓了。
衆人還在府裡被軟禁的時候,明寶盈曾翻找出一包遺漏的巨勝奴。
雖然放了十來天了,可因為是炸食,本就不容易壞,外殼的桂花熬蜂蜜漿又成了厚厚黏黏的硬殼,嚼吃起來依舊金黃香濃。
大家吃得很急,卻又小心翼翼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芝麻往嘴裡塞,明寶清看着她們的吃相,怎麼也張不開嘴,隻把手裡的那塊巨勝奴遞給了明寶錦。
所有唯有她自己是挨餓最過的,眼下要靠嚼着‘羊脂油酥胡麻餅’這七個字入睡,真是可笑。
人先是肉體凡胎,最要緊是一日三餐,哪管念了什麼書,學了什麼道理,講究什麼體面,餓的時候就是餓,能把這些虛空不頂飽的玩意都扔掉。
明寶清忽然覺得很害怕,覺得自己可能會煎熬不過,父兄被抓走的時候她是悲大過懼,被不良人作弄的時候她是怒大過懼,如今一切都靜下來了,懼意被饑餓頂上來,翻騰得愈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