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寶錦可沒有覺得自己是在玩,她是很認真打算種菜的。
明寶盈幫着她把前院牲口棚邊上的雜草拔了大半,直起腰瞧着漸漸變得疏朗的前院,道:“這真是夠累人的。”
文先生大抵是個很有雅趣的人,牆外的綠竹,牆内的棣棠,還有籬笆上纏着的,正冒出新刺與帶着鋸齒葉的野薔薇都是他來此之後移栽的。
不過後院那株梨樹,年歲似乎比這院子還要大。
石牆上菖蒲和含羞草已經破開了盆盂的束縛,在丁點泥巴裡艱難騰挪,而牆角階畔,還有許多萎靡未醒的小草。
“你拔的那株是金銀花。”
老苗姨在明寶盈身後忽然出聲,一身的灰衣白發,模糊地像個魂魄,吓得明寶盈一哆嗦。
“噢,您出來了。”明寶盈回過神來對她笑了笑,老苗姨也扁了扁嘴。
藍盼曉和明寶清在繡花樣,朱姨和明寶珊是不會管林姨的,明寶盈有些擔心,起身進院去了,順手将連着根的金銀花抛在牆角。
老苗姨看着明寶錦蹲在那用一把短鋤耕着地,河泥和砻糠糞肥也照她說得那樣,踩好了放在一邊了。
“你這丫頭,倒是說幹就幹,瞧着還挺麻利。”
明寶錦兩手握着那短鋤在不停地揮,像是心裡有主意。
“在府上難不成你也幹過?”老苗姨納罕地問,總覺得這應該不可能。
明寶錦停下動作,抵住短鋤休息了一會,說:“我還和阿姨一塊住的時候,她開了一片地,種香瓜。”
這些記憶其實不太清晰,但阿姨咬那一口香瓜時的笑容實在太快樂了,所以明寶錦記住了。
她留下了那些香瓜子,想要在那間小院裡種出好吃的香瓜來,吃個夠。
“不過香瓜隻長了一卷小秧秧,她就死了,我就和劉嬷嬷一塊住了。”
“哦。”老苗姨看着落日漸退漸消,夜色漸濃漸深,她深深吸了口清新而透涼的空氣,又說:“育苗的土鋪上一分厚就行了。
“嗯。”明寶錦繼續揮鋤頭。
翻好了地,撒好了土,播好了種,天已經黑了。
明寶錦這一夜睡得打起了呼噜。
藍盼曉這一陣剛好睡得深,沒被擾醒,隔了半牆的明寶珊卻被吵得睡不着,翻了兩回,委屈掉了眼淚。
朱姨起夜回來,見她在那‘嗚嗚’地哭,壓低了聲音說:“哭哭哭,哭什麼?!”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到頭啊,阿姨,我真受不住了,我身上睡得青一塊紫一塊,疼死人了。”
明寶珊說的話沒半個字是假的,她皮肉嬌嫩,生來就是要睡高床軟枕的,破爛草席如何能忍!
“誰叫你那姐姐假清高,”朱姨将明寶珊摟進懷裡,道:“求人也不會有個求人的樣子,她素日裡交際良多,怎麼連個雪中送炭的人都沒有!?害得咱們都跟着吃苦!”
“咱們家遭了這樣的事,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我素日裡往來的友人也不敢照拂啊,同大姐姐交好的邵二娘子,不是還曾派人來告知二哥、小弟的處境呢。”
聽了明寶珊這話,朱姨推搡了她一把,道:“你倒忠心不二,自己都顧頭不顧腚了,你那些哥哥弟弟的消息除了叫人心煩之外還有什麼用處?能頂飽?”
明寶珊抽泣了兩聲,結結巴巴道:“阿姨,你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你倒問起我的打算來,在家裡從來以你大姐姐馬首是瞻,什麼時候聽過我的主意?如今倒問起我的打算來了。”朱姨有些發恨,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又道:“我怎麼沒有打算?我這一輩子都在替你打算,先頭的岑氏眼高于頂,對你不屑一顧,早死又換了這個來,也是個不會掙的,家裡大事小情都叫你姐姐拿着,若沒有我絞心腦汁地從你爹那給你挖銀子,前半輩子你能過得那樣痛快?那金乳酥你想吃就能吃,三娘、四娘盡揀你吃剩的。”
明寶珊依舊是小聲啜泣着,朱姨歎了口氣,揉揉她的肩頭,道:“别哭了,再熬幾日吧。”
“阿姨,有什麼打算,說來叫我安心。”明寶珊止住哭,忙問。
朱姨摸摸她的臉龐,道:“你有本錢呐。可别學你姐姐假清高,這地步了還擺着架子等好郎君來找她,我要是她,早就求了岑家給我尋一門可靠的好親事。”
明寶珊還是忍不住替明寶清說話,“姐姐是放不下林三郎,他們可是打小定親的。”
“放不下,那就纏上去啊!”朱姨道:“林三郎那封信她都沒回,看過就燒了,這算什麼?你姐姐樣貌好,林三郎也吃她冷情矜持那一套,可她自傲到連稍稍示弱求憐都不做,豈不愚蠢?”
明寶珊思索着朱姨的話,覺得似乎很道理,但想了想,又問:“可就算姐姐那麼做了,她與林三郎的婚事也不成了。”
“婚事不成,還有情分呐。”朱姨說。
明寶珊身子一僵,道:“做妾?姐姐肯定不會做妾的。”
朱姨直起身來,戳了明寶珊一下,道:“你可給我少學點你姐姐的‘氣節’,我告訴你,真到了快餓死人的時候,别說給林三郎、張六郎他們這些人做妾,就是跟泥腿子白睡一覺,能換個蒸餅來,都有的是人願意做。”
張六郎是與明寶珊定了親的郎君,朱姨一提到他,明寶珊就有了更切實的感受,接下來又是那樣可怕的一句話,着實把明寶珊吓了一跳,咽進去一聲嚎哭。
内室裡隐約傳來明寶錦的幾聲夢呓,朱姨急忙捂住明寶珊的嘴,見她無聲地哭,兩行淚沿着指縫淌下去,心裡也是疼的。
“我隻恨自己低賤,否則早就出面為你争了。這當口若去求藍氏或大娘子,孝期未過,她們不會同意為你找好人家。咱們再熬一熬,等藍氏和大娘子也熬不住了,她們也會巴望着嫁人,到時候就可以名正言順提起你的婚事了。她們若是昏了頭要吃苦,你這樣金尊玉貴的人,這樣好的樣貌才情,我也不會叫她生生荒廢了你的!”
朱姨說的都有些咬牙切齒了,隻恨做主的人沒給她一個好交代。
明寶珊依偎在朱姨懷中無聲落淚,迷迷蒙蒙間又說一句,“這粗布衣裳也磨得我肉疼。”
“我兒啊。”朱姨摸摸她長發,覺得不及從前柔軟,又澀又幹,心下更覺凄楚無比。
隔間睡在書房的明寶盈在睡夢中模糊聽見了明寶珊的哭聲和朱姨的安慰,具體說了什麼,她并沒有聽清楚,隻是害得她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