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彰顯民族風情的小屋不知挂了多少手工繡制的花氈,豔麗四射,隐約飄蕩一股雨後爆洗的草木清香。
正是這份與顧澤身上大同小異的氣味缭繞不絕,凝固了空氣。
随越被他用身體圈禁在狹窄沙發,一呼一吸尤為吃力。
她三年前就真切感受過,顧澤有消耗不盡的體力和熱能,皮膚溫度遠在她之上。
他們從前在夜晚氣溫斷崖式下降的山谷拍繁星漫天,随越非要下車,安靜地陪在後方。
她一開始搓動胳膊,瑟瑟發顫,顧澤便會抛下相機,急步走近。
他“劃拉”一聲扯下沖鋒衣拉鍊,敞開門襟,将她嚴實地裹入懷中,貼上闆塊分明的胸腹,渡去滾燙熱流。
那時的随越有多麼依賴、眷戀這份裹挾了無窮旖旎的熱度,現在就有多麼懼怕。
他熱意顯著的指尖一寸寸滑過她面頰,烙印的卻是刺骨森寒。
随越心下惴惴,同時也燃起了遮天蔽日的火氣。
她狠狠扭動下巴,掙脫他寬厚的虎口,高聲指責:“你變态,你有病!”
顧澤被她甩開的右手滞在半空,雙瞳呼過冽冽朔風,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好幾秒。
他腦子可不是出了毛病嗎。
那年酷暑盡頭,兩人酣暢淋漓地縱情一夜,顧澤次日醒來,打算第一時間摟上她說,他放棄紐約藝術視覺學院的錄取書,跟她去北城,陪她念大學,卻始料不及地發現被她扔在了阿勒泰。
他看清她短信裡面寫的“旅行結束了,我們也到此為止,好聚好散,要是哪天在别的城市碰上了,也當不認識”,怒極之下立馬訂了飛紐約的機票。
顧澤決定哪怕在那邊讀完本科也再不回國,不要再和她那種狠心絕情的女人産生一絲半毫牽扯。
可他在畢業抉擇之際,還是控制不住地回了國,回了阿勒泰。
并且在重新撞上她以後,不過腦子地跟了過來。
倏然,平房的門闆被人扣動,顧澤暫且壓下一身凜然鋒芒,迅速蹭起身,開門接過一個紙袋。
他将紙袋拎去浴室,再回來抱她。
寬敞的浴室新添了兩張椅子,放在靠近花灑的位置,随越被顧澤抱到其中一張,胸腔積攢的明明烈火半絲未消。
她憤憤地把腦袋扭去另一邊,瞅見那個紙袋裡的似乎是嶄新的女款衣衫。
她的換洗衣物全在學校,也不知道顧澤什麼時候考慮到的這一層,聯系人去買的。
随越别扭地眨了眨眼。
顧澤給她受傷的地方纏好保鮮膜,輕輕将那條腿放上剩餘那張椅子。
“紗布不沾水。”顧澤簡潔明了地說,“洗好叫我。”
許是猜出依照随越如今的逞強程度,哪怕再狠狠摔上一跤,把腿摔折了,也不會放低姿态喊他幫忙,他專門補充:“否則我就掐着時間推門進來,你要是有膽子反鎖,我就把門卸了,到時候你穿沒穿衣服,我就不管了。”
随越瞠目結舌,轉頭瞪過去:“你敢!”
顧澤冷冷一呵,輕蔑地回:“你試試我敢不敢。”
随越累積的火氣又一次瘋狂飙升,她随手抄起旁邊一個不大不小的物件,氣急敗壞地朝他扔去。
顧澤同她不過一米間距,絲毫沒有躲閃,任由她砸來一隻質感厚重的陶瓷香薰碗。
沉甸甸的陶瓷結結實實地叩中他左側膝蓋上方兩三寸,碰出沉悶一響,瓷碗中黑白分明的擴香石叮叮當當散落一地。
随越愕然地張大雙眼,以為他會接住。
他從前十分擅長隔空接物,路途中結識的朋友抛來一瓶礦泉水,他總能精準抓握。
不輕的對撞震在腿上,顧澤眼睫都沒顫一下,他緘默地收拾滿地狼藉,退出去,替她關了房門。
磨砂玻璃一閉合,暫且隔絕了室内室外,随越目不斜視地望着他消失在最後一縷門縫,仍舊懵懵的。
緩了三四分鐘才去夠花灑開關。
随越平時洗澡就磨叽,眼下作為一個傷殘人士,行動更是緩慢。
她洗完,套好顧澤讓人買的,方便穿脫的寬松連衣裙,扶住牆壁站起來。
她想自己走出去,可沖過澡的地面全是水漬,她嘗試走了兩步,險些沒打滑摔了。
迫不得已,随越隻能叫顧澤。
顧澤似乎哪裡也沒去,就候在門口,時刻關注裡面的動靜,聽此馬上擰開了門把手。
他清淡的視線越過一室濕潤水霧,瞅見随越不聽話地站了起來,艱難地倚靠牆壁,不悅地皺了皺眉。
但他什麼話也沒說,迅速将人抱出去,放去沙發。
随越執拗歸執拗,卻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右腳好起來,洗澡的時候尤為注意,不讓傷處沾水。
可小腿還是免不了濺上了水漬。
随越沒多大在意,顧澤卻找來一張幹毛巾,蹲到她面前,低眉斂目地細緻擦拭。
他舉止算得上輕柔,為了方便,一隻大手握住她腿肚,稍稍擡起,去擦後面。
随越本就不自覺繃起的神經霎時添了不少麻意。
她歪傷腳的這幾個小時,顧澤不知道多少次抓握過她腳踝。
當時她被巨大刺痛麻痹神經,此時此刻才詳細體會到這份握上來的力道。
随越一節小腿纖細勻稱,膚如霜雪,細膩得仿若吹彈可破,顧澤覆蓋粗糙薄繭的指腹輕輕壓來,磨蹭出的感覺便如驚浪拍岸。
炙烤,酥麻,旖旎等等彙聚翻湧,亂人心智。
随越昏頭昏腦,眼前不由浮現他從前強勁桎梏她一雙腳踝,一路吻上來的畫面。
她耳根一燙,使勁兒掙脫,将腿挪去了一邊。
顧澤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微怔,卻破天荒地沒再霸道。
他最後用毛巾掃幹她小腿上的水漬,起身站得遠遠的。
離那股潮濕濃烈,席卷無限芬芳的玫瑰香遠遠的。
許是清楚無論如何,随越都不可能讓他抱着進學校,顧澤一通電話喊來了趙秀芝和巴勒恒。
夫妻倆獲知随越的最新情況,脫口罵了顧澤好幾句,趕來時,帶了一副拐杖。
随越一手杵上拐杖,一手被趙秀芝攙扶,踩上将滅未滅,一寸黯淡過一寸的日光,走得比烏龜更慢。
顧澤和巴勒恒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行至校門,他們兩個非學校工作人員不打算進去,停在了外面。
随越慢吞吞地跨進去,禁不住回頭張望。
好巧不巧,對上顧澤投來前方,一瞬不瞬的視線。
随越突然瘋狂想知道先前用香薰碗砸他的那一下是不是挺疼。
然而一對上那雙深邃幽沉的烏瞳,她便局促地抿起唇,不敢再開口。
隔天,随越照常設置了百八十個鬧鐘,按時按點地去一年級上課。
她腿傷嚴重,站立困難,教導主任專門找來,親口告知她可以坐着上課。
可随越很快發現一旦坐下來,下面有幾個學生就恍若台上無人。
兩顆圓滾滾的小腦袋像是磁場正負極,克制不住粘一塊兒,玩鬧講小話,有恃無恐。
上第一節課,随越迫不得已暫緩講課進度,停下來幹涉了七八次紀律,點名批評了一個叫葉爾阿樂的男生。
而去上第三節時,葉爾阿樂非但不知收斂,還愈發猖獗。
讓學生們拿出拼音本,抄寫今天所學的聲母,随越杵着拐杖下去巡視,清晰聽見葉爾阿樂奶聲奶氣地笑:“不是随老師,是瘸老師。”
顯而易見是在笑話她腿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