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翮高秋,楓葉漸黃。
時彧下了宮輿,徐徐朝宮門外走去。
“司馬大人!司馬大人請留步哇!”
時彧聞聲轉頭,隻見禦史大夫公羊正從身後追來,跑得氣喘籲籲。
“公羊大人?”
公羊正呼哧呼哧又喘了好一陣,這才張口道:“大人怎麼走得這樣快?”
時彧失了語,回頭想想,最近散了朝,好像都是這樣急匆匆往回趕。
“有事?”
“哦,這個。”公羊正遞上一卷奏章,正色道,“我覺得,大人該過過目。”
時彧滿腹疑團,将奏章打開來細看,洋洋灑灑數百字,内容竟是彈劾他,說他作為大司馬,受權勢蒙蔽,藐視天子,挾勢弄權,其中一句“奸臣欲竊位,樹黨自相群①”,恨不得要直戳他脊梁骨,落款是幾名禦史,為首的周欽,正是雲老太公的得意門生。
奏章上未有朱批,顯然是呈上去之前,就被截了下來。
這些人聯名彈劾他,他一點也不奇怪,事實上,罵他的人,絕不止簽了名這些。
讓他奇怪的是,一向清風俊傑、潔清自矢的公羊正,竟然會将奏章截下來,拿給他看。
公羊正也自覺不妥,在他低頭時警惕四顧,遇到官員打招呼更是手足無措,如坐針氈。
時彧将奏章原封不動卷好,擡手遞了回去。
公羊正忙将奏章塞入袖中,壓低了聲音問道:“司馬大人,作何打算呐?”
“奏章上所說之事,件件屬實,時某沒什麼好辯解的。”
“事情是屬實,可卻以偏概全,實乃管中窺豹啊,這次往您頭上扣的,可是頂天大的帽子,您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多謝公羊大人提醒。”時彧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波瀾,“若天下人都這麼看時某,時某也無話可說。”
“唉——”公羊正長長地歎了口氣。
“公羊大人,以後,也不必再為時某做這些事了,擾了大人清譽,時某心裡更有愧了。 ”
這句話說完,時彧朝公羊正一拱手,朝宮門外去了。
公羊正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良多。
起初和大家一樣,對這個赤口毒舌的年輕人,沒什麼好印象。
他的阿父,先君侯時逐時善從,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萬事,當以大局為重。”
當政見不同時,時逐也不會咄咄逼人,隻會埋頭苦思,最後拿出一個,盡量讓大家都滿意的,折中的法子。
雖然這對解決問題有揚湯止沸的嫌疑,但不引出新的麻煩,也算是另一種程度的勝利。
可時彧不是。
他看問題角度刁鑽,直擊紅心,不肯也不願,為了照顧一些人脆弱的内心,去走彎路。
他對任何形式的愚蠢、敷衍及自作聰明,都深惡痛絕,會以最犀利最惡毒的語言,讓對方辯無可辯,不敢再犯。
這樣做的結果,得罪了很多人,解決了很多事。
若是沒有他,大庸朝還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公羊正都看在眼裡,所以才破例,甘願以身犯險也要提醒他一句。
可他非但沒有急着為自己開脫辯解,反而還在乎他人清譽,一時間,公羊正内心五味雜陳。
“善從兄,你生了個好兒子啊。”公羊正仰天長歎。
宿陵邑城門已近在咫尺,流光再也忍不住,抱怨出聲:“你說雲老太公這是什麼意思呢?哦,我們三番兩次去求,咬死了不見,回頭就讓門生去彈劾少主公,什麼人呐...”
“你小點聲!”扶桑探頭朝前看看,“讓少主公聽見了,又要不高興。”
流光放慢腳步,又壓低了聲音,忿忿道:“這些所謂的文人墨客,自诩清高,憑着一張嘴就要批判這個,讨伐那個,匈奴來犯時候怎麼不見他們去讨伐呢!”
“好了,别說了。”
時彧端坐在馬車裡,手裡死死攥着白玉珏許久,無聲輕歎一聲,目光轉向車窗外。
車子正經過豐禾街,速度放慢了許多,臨近仲秋,街上人頭攢動,嬉笑聲不絕于耳。
無意中瞥見,幾人正踩着梯子,從門上卸招牌,招牌上書四個大字:錢氏布莊。
又想起她的話:“我想開家店。”
“停車!”
扶桑忙上前,“少主公。”
時彧指着錢氏店鋪,遲疑道:“這家店...”
“這家不是。”扶桑馬上會意,指着對面周氏,“街北這一行八家,才是您的。”
“買下來。”
“是。”
時彧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讓人進來伺候,他又翻出那卷《秋狝賦》,細細品讀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燈光愈發昏暗,書簡上的字開始難以辨認,他隻得起身去剪燭芯。
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他剛想張口斥責,身後傳來樂知許帶着幾分醉意的聲音。
“喲,你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