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府的宴席,山珍海味沒見到幾樣,大多是十分接地氣的家常菜,賓客們非但不嫌棄抱怨,反而更加交口稱贊起雲老太公的清正來。
樂知許對雲老太公的做法并無惡意,可聽着屏風那邊,諸位官職不低的大人們,絞盡腦汁,用盡畢生所學,将一盤大白菜變着法地誇出花樣來,還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她開始有些好奇,這位雲老太公,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這麼多人趨之若鹜。
她又想起時彧來。
剛剛在府門前,門房的态度,明顯是進退兩難,說明他之前便來過,還不止一次。
他又是蹭了她的名帖才進得了門,之前那次沒胃口,流光便說過,他是“不被理解的痛苦”。
難道他一直渴望得到的,是雲老太公的理解?
可到仲秋後那些聲讨的文人們,為首的打得就是雲老太公門生的旗号,他又完全不留情面,将對方羞辱得擡不起頭來。
他身上有太多的矛盾,讓人看不懂。
看不懂,即便有幫他的心,也無能為力。
她翹首,想透過屏風間的縫隙,尋找時彧的身影。
忽然聽見屏風後面傳來低聲交談。
大人甲:“嚴兄,我剛剛進門時候好像看到司馬大人了。”
嚴大人頓了一會兒,“上次雲老太公門生去聲讨的事,鬧得長安城和五陵邑人盡皆知,聽說雲老太公還氣得差點暈厥,又怎麼會邀請他呢?”
大人甲似是輕歎了一聲,“其實我倒覺得,咱們這位司馬大人,年紀輕輕便目光敏銳,運籌帷幄又行事果決,有他實乃我朝百姓之大幸,除了近些日子幾件事,許某管中窺豹不置可否外,之前行事承了先武成侯的遺志,當得起良臣二字。”
“許兄敦厚質樸,願意相信人性本善。”嚴大人輕笑道,“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司馬大人也不過是肉體凡胎,利欲熏心也是人之常情。”
許大人争辯道:“他所做的事,有些看上去荒誕,可卻是實實在在為百姓好的...”
“許兄!”嚴大人打斷,語氣有些不快,道,“他時彧做再多,不就是為了民心嗎?不用我說,許兄也該能想到,他要民心做什麼。你看,這才幾年,他便耐不住了。”
許大人似乎有些驚慌,“嚴兄,不可直呼其姓名啊。”
嚴大人哼了一聲,“見人有污,雖尊不下也。”
這邊樂知許再也聽不下去,挪到屏風旁,扒住屏風邊緣,輕聲喚道:“嚴大人,嚴大人!”
正在交談的嚴、許二人驚詫回頭。
嚴大人滿腹疑團,見她面容姣好聲音不禁放緩了些,“我們認識嗎?”
樂知許無辜眨了眨眼,道:“嚴大人,我覺得你這個人,很膚淺,又沒品,白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君子,明知道時大人不會出現在這裡,就在背後對他品頭論足,妄加議論,要我看,你跟市井婦人也沒什麼區别。”
“你,你——”嚴大人面紅耳赤,轉頭看了看許大人。
許大人因為也參與了議論,面露赧色,垂下眼眸。
“你什麼你?”她挑了挑眉,“我雖不是君子,但我有話都當面說。”
“你是誰家的小娘子?”嚴大人探頭望了望,在她身邊也沒看到什麼人,氣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憑何如此斷定?”
“那你與時大人熟稔嗎?你又憑何斷定?”
“你——”
“算了,嚴兄,本就是你我欠妥當。”許大人勸道。
“學學人家許大人吧!”
她用鄙夷的目光,從上到下掃視了嚴大人一遍,不屑地“嘁”了一聲,轉身縮回到屏風後。
男女有别,嚴大人又不能冒冒失失追到屏風那邊去質問,隻得獨自在座位上氣得呼呼直喘。
昭然掩口偷笑,“少君侯要是知道您為他出氣,一定樂開了花。”
她不由得在心裡輕歎:開不開花不知道,隻要他别在人家大喜日子闖禍就好啊。
酒過三巡,賓客開始陸陸續續散去。
一直也沒見到時彧身影,樂知許隻得起身,跟雲老夫人道别。
雲老夫人對這身衣裳格外滿意,特地囑咐身邊的老媪,取了幅親筆字畫給她,她本也不太懂書法丹青,隻當心意收下,誠懇道了謝之後,再無繼續停留的理由,領着昭然,跟着賓客朝門外去了。
臨走時,她特地掃視一周,發覺雲老太公此刻并不在座位上。
這麼多賓客,大部分都是沖着他老人家來的,豈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不會正在某處,跟時彧見面吧?
...
樂知許想得沒錯,雲府一處假山石旁,一高一矮,兩道影子被拉得老長。
雲老太公須發皆白,俨然一副老神仙模樣,正背對着時彧負手而立。
兩人皆閉口不語。
半晌,時彧終于輕歎一聲,打破這靜默,問道:“說到底,老太公還是不肯相信我嗎?”
雲老太公緩緩轉身,盯了他半晌,聲音聽不出半點情緒,“司馬大人費盡心思,進老夫的門,難不成,就是為了問這一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