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後,南風館内逐漸熱鬧起來。
從前幾日的記憶裡回過神,聽杜仲開口叫住她,季窈有些慌張。
這是自那日苗疆人到赫連府宅中鬧事之後,季窈第二次與杜仲見面,卻是第一次聽見他說話。
杜仲的聲音溫吞疏朗,帶着少年郎獨有的清潤聲線,語調卻冷漠無情,聽者如墜三尺冰潭。他一個眼神遞來,坐在他身邊的三人立刻會意,起身走出雅舍,隻留他與季窈二人獨坐房中。
看着杜仲冷漠的表情,季窈吃不準他是否還記得那日在府宅前院,她倒在他面前掉落面紗時候的模樣。
那日自己稍化眉黛,與今日素面朝天的男裝模樣看着應該還是有區别的,沉默之際她口幹舌燥,端起茶盅才看見杯子裡隻剩下茶葉渣子,隻好又悻悻然放下茶碗,坐在原地不敢動彈。
“杜……杜兄還有何事交代?”
杜仲端坐在她對面,看着她慌張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沉聲開口道:“你真打算做我們的掌櫃?”
這話問的。
“自……自然。我雖然沒有開過酒樓,但好在年輕好學,我學東西很快的,一定、一定沒問題。”
家裡有個觊觎她前夫留下巨額财富,欲奪财而将她掃地出門的惡毒婆婆,城外那些苗疆人沒有得手,想必此刻也潛伏在這碩大的龍都城中,等着将她抓去問個究竟。
季窈想要帶着這些财寶平安活下去,隻能換個身份,躲進這些武功高強的人之中,尋求庇佑。
雖然現在在她面前還有諸多疑惑沒有解開,關于赫連塵的生平,關于苗疆人要找的聖物究竟是什麼,關于這座南風館裡四個容色俊美,一看就不是尋常郎君到底都有着什麼秘密,但現下,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聽她說要學,杜仲嗤笑一聲。
“學?學什麼?”
“學算賬啊,采買食材,置辦衣裳,你們有什麼想買的想要的,盡管開口,新官上任,我必不會虧待你們。”
這個回答似乎并不能讓杜仲滿意,他站起身,朝季窈一點點逼近。
“你以為光學這些就夠了?南風館裡,接待的都是女客,你若是不知道如何讨女人歡心,哄的她們高興,這館裡的生意怎麼會好?再者館内住着的都是男子,眼看入夏,大家衣衫薄透,行為處事之間難免會有所接觸,隐私秘密皆不存在,你也能接受?”
女娘迫于他高大的身影如一片巨大的黑影一樣緩緩将自己籠罩,不自覺起身一點點往後退。
最後,季窈退到牆角,背靠在牆上,被迫仰起頭看着靠過來的杜仲。他與京墨一般高,季窈仰頭也隻到他耳垂,郎君居高臨下的看着面前嬌小的身影,眸色如墨一般深不見底。
“嫂嫂,這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此言一出,季窈登時瞪大雙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喚自己什麼?嫂嫂?
他果然還是認出自己來了。
季窈後背被冷汗沁濕,被杜仲堵在牆角,一瞬間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她強忍住慌張,幹脆攤牌。
“該不該來,我都必須要來。”
“呵。”杜仲見她不裝了,說話也算爽快,直起身子退後一步,看向她的眼神銳利明朗。
“嫂嫂怎麼不演了?”
“杜兄既然已經識破我的身份,那我就明告訴杜兄。我嫁到赫連府不過短短三月,家中君姑對我諸多提防,欲将我掃地出門;苗疆人沒能找到亡夫偷走的财寶,必定不會輕易放過赫連府中人。我在這龍都舉目無親,無依無靠,唯有亡夫留下的這座南風館可以容我暫避,所以不管這裡有多少男子,有多少困難,我都隻能選擇留在這裡,還望杜兄成全,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訴館内其他人。”
她話語誠懇又實在,杜仲反倒露出一絲欣賞,他垂目重新在茶桌邊坐下,手指在茶盅邊緣摩挲,目光淡然。
“幫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就開始談條件了嗎?
季窈走近一步,試探開口道:“隻要杜兄答應幫我,待我站穩腳跟,你的賣身契我可以還你。”
沒想到杜仲聽見這話,低頭嗤笑幾聲,仿佛識破了她的小聰明一般,嘴角揚起。
“我與赫連兄之間并沒有簽什麼賣身契,嫂嫂這般撒謊,也是求人的态度嗎?”
這……季窈當初沒有在地窖那疊字據裡找到杜仲的賣身契,尚存一絲僥幸心理以為是收揀起來的時候弄丢了也未可知,今日試探之下,才知道原來赫連塵當真沒有與杜仲簽訂契約。
那他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何甘願留在館裡以取悅女客們為生存手段,做一個男倌?
杜仲無視面前女娘的窘迫,目光似箭如刀,讓季窈生出一種無所遁形的羞恥感。
“不光如此,嫂嫂,你怎麼會連基本的常識都沒有?那些賣身契上所寫的名字全是草藥名,杜仲、南星、京墨、蟬衣,沒有一個是真名,你拿着這疊草藥的賣身契來威脅我們,也不怕别人笑話?”
他咄咄逼人,完全不顧季窈的臉色越來越差,女娘姣美的面容紅一陣白一陣,急得她眼淚在眼眶中不停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