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初步了解過,他曾經也是個熱血青年。在北平大學讀書時,聽到曹柄昆代表國民政府與日本政府簽訂了《大東亞鐵路開發計劃》,将中國的鐵路開發權全部賣給了日本人,他與群情激憤的大學生們一起沖進曹府,将賣國賊的全家大小全部燒死。當然,他當時還不叫陳雨亭。他希望隐姓埋名留在梅城,了卻餘生,但這種事如何藏得住。從一個記者同事的口中,一打聽就打聽了出來。
“你好,白老師。歡迎您來到我們學校。”滿臉堆笑地向我伸出手。瘦小幹癟,滿臉的過份的謙恭,我刹那間有點錯覺,這個人真的曾是那個火燒曹府的熱血青年嗎?
用你們今天的話說,歲月真是把殺豬刀啊,軟了香蕉黑了葡萄。
“我來了,就是您的兵,以後還請您多多關照。”我也熱情地伸出手去。
他的手很濕潤,這說明他很緊張,或許是對我的記者身份緊張吧。
“當老師一直是我的夢想,我這一輩子,一定要當回老師,我還以為這輩子再沒機會了哩,這一聽說中央正在開展職業教育運動,我就趕快報名來了,感謝陳校長收容我,以後少不得要向您多請教。”我必須打消他對我的顧慮,這樣我調查起來才會輕松些。
“哪裡哪裡,陶夫人太客氣了。”原來他緊張的是梅庵。我也不知道我梅庵的身份是如何被他所知的。
大約在相處過一個星期後,我在保安及其他老師那裡,沒有探聽到任何有關死亡學生的信息,看來這個學校的老師與職工都受到了強大的壓力,對此十分謹慎,不願對别人透露半個字。
琥珀學校裡的孩子,對我這個來自城市的穿祺袍騎洋車的女老師,都十分好奇,但沒有誰敢主動接近我,甚至我在每個班上作自我介紹時,都沒有幾個學生敢站起來大方地作自我介紹,大多是羞紅着臉,像蚊子一樣哼哼。
有一個女孩子特别大方,簡直像個假小子,她吸引了我的關注。
有一天,我試探地問她,“婉君,你同學裡面有突然不來上學的嗎?”
“沒有哦,咱班沒有。”
“那,别的班或年級有沒有?”
“沒聽說,應該沒有,老師很兇,誰敢突然不來呀。”
我對着她笑一笑,看來不來操之過急,相信時間一久定會聽到風聲的。
“老師,您真美!就像觀音娘娘!”這是城西鎮鎮民的習慣,凡是說女人漂亮,那就比觀音,凡是男人漂亮,那就是羅成。
“你見過觀音娘娘?”
“當然,當然見過,在戲台上!”她驕傲地說, “老師,我不但見過觀音娘娘,還見過齊天大聖哩,好威風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豬八戒……”她雞雞喳喳地說個不停。
我們一邊走一邊聊,很快就來到白渡橋。過了橋,婉君說“好了,老師你回去吧!”過了白渡橋不遠就是婉君的家了。
“那好,老師回家了,小心哦!”這孩子走路,看着就十分不老實,蹦蹦跳跳。
我過了橋,回頭看,婉君還站在橋頭,“老師,别怕,我看着你哩!”一句話,說得我眼角濕濕的,這孩子怎麼這麼懂事哩。
“你快回去吧,老師是大人,怎麼會害怕!”說着臉上裝出生氣的表情。婉君見我生氣了,轉過頭往家走去。
直到小婉君融入暗影裡,我才轉過頭去,往回走。
水鄉的夜風,有水草淡淡的香味,兩邊的稻田裡,蛙聲陣陣,勝卻省城的車水馬龍百倍,我不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但也深深喜歡這充滿田園牧歌色彩的城西小鎮。
我來到城西鎮琥珀學校已兩星期了,除了案情毫無進展外,我開始慢慢地喜歡上這裡的生活了,甚至想過,就這樣在學校裡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也挺好。
早晨十點,琥珀學校的小廣場已是人山人海,高昂的校歌震耳欲聾。我與學校的其它老師一起坐在離講台最近的第一排,後面密密地坐着一排排學生,側面還站着很多學生。台上是兩個小學生在表演《天仙配》,稚嫩的童聲,唱得不算好,但從台風到表情都可愛至極,我忍不住鼓起掌。
突然,台上的兩個小演員不唱了,呆呆地看着學校的入口,衆人順着小演員的眼光望去,隻見一個婦人身後,跟着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還擡着一塊木闆,婦人一邊走一邊大哭。走進了,衆人才看清,兩個男人擡着的木闆上,是一團血肉模糊的屍體。
一個絕望的婦人趴在屍體上,哭得歇斯底裡。我沖過去,那個屍體竟然是婉君!
她嘴巴大張着,嘴裡面是黑糊糊的東西,眼睛空洞地大睜着,望着某個虛空中的神秘存在,眼白上盡是血絲。
我想象不出她死前受到了什麼樣的折磨與驚吓!失聲地痛哭起來,在那一刻,我壓根忘記了我來琥珀學校是做什麼的了,我就是一個目睹一個孩子死亡的無助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