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離開你。”我一想到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留在日本人身邊,心裡就一陣恐懼。
過了一會兒,梅庵又出門跟日本人談什麼了。
他走後,我雖然替他擔心,卻又感到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欣慰。我曾懷疑過出了什麼事,蒙在鼓裡感覺的簡直難受得要命。甚至開始不信任他,猜疑他。
現在覺得很内疚。過去他信任我,現在他仍然信任我,而我也更加喜歡他留戀他了。我們的感情又死灰複燃了。于是帶着輕松的心情去給自己做早餐,很久以來都沒有這樣輕松過了。
………………
晚上,梅庵回家時,我看到他臉上的神色十分蒼老,而一直以來,他都是個十分顯年輕的人,這段時間,讓他迅速衰老了十歲都不止。這天夜裡,他多天來頭一次湊近我,溫柔地撫摸着我,然後肩并肩躺下。我一個胳膊支起身子,坐起來,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見他臉上的兩行清淚,晶瑩而扭曲。
“日本人太無禮了,驕傲得像群瘋子,把我們國家貶得一錢不值,而我,卻什麼也不能說……”
“梅庵,别這樣,一切會過去的,很快會過去的。”我知道,這有多麼蒼白,國内沒有迅速改變時局的力量,國際上,各國自掃門前雪。
陶梅庵也坐了起來,
“我沒事兒,君宜啊,我有話跟你說。”
“是找到船了嗎?”我知道他在為船而努力。
“是的,找到一條貨船,從渡口往重慶,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什麼時候?”這是我最不想了解的問題。
“就在明天,船就停在渡口。”
我聽完就大哭了起來。
陶梅庵緊緊地抱住我。我們都不說話、不閉眼,就這樣相擁着一直到天亮。天亮時,胡亂地吃了東西,我帶上簡單的換洗衣服,兩人就往渡口走去。
我穿着藍布褂子,頭上包起一塊大毛巾,乍一看,就是一個進城賣菜的中年婦女。陶梅庵一身黑長袍,緊跟在後面。快到渡口時,陶梅庵大步走到我前面。在我看來,渡口空無一物,心裡面慶幸:可能是船出差子了,沒有來成。但陶梅庵胸有成竹,大步地往前走,走到渡口,看到一條小小的漁船停在岸邊,上面一白頭發漁夫盯着他倆,
“快上船,就差你了。”
我緊緊地抱住陶梅庵,如果沒有漁夫在場,兩個人早就抱頭痛哭了。陶梅庵在我耳邊小聲地說,“我有件事沒有告訴你,關于連環兇手的,他不僅在梅城境内殺人,全國各地都有,去重慶後,你一定要把這件案子查清楚”,然後推開我,“好了,别讓人等急了,放心,我沒事的”。我依依不舍地走上小木船。小木船向江心洲劃過去,小島的另一邊隐藏着那艘大貨船。
幾天前,為了免于被發現,這條船隻好停在江中的小島後面,有一條小漁船不斷接送人上貨船,去重慶的途中便捕些魚,這樣,萬一被盤查也有個交代。
不過眼下,日本人正熱衷于享受勝利的樂趣,抵抗運動又沒有全面開展起來。安徽及江南水鄉,自古出美女,這些都足夠讓日本人享受了,暫時無暇他顧。
因此,貨船停在這一個星期,陸陸續續地接乘客上船,而平安無事。整艘船十六個艙容納了七十名客人,船上多是商人與記者,因故留在梅城沒能提前撤出來。他們都急于逃離日本人的魔掌,上了船才如釋重負。
我基本是跌進船裡的,這艘船船身長六十來米,寬七八米,有上下兩層。我邁進底層船艙,有個十幾歲的少年把我引進一間小房間,隻有一張窄床,其它空無一物。
“太太,你等我下。”這個小水手向兔子一樣竄出去了,不到片刻功夫,又出現在門口,像變魔術般地,端出一杯咖啡,上面冒出香香的白汽,讓整個小小的房間多些不同的氣息。小水手的細心與體貼,讓我很感動。
“謝謝謝謝”我接過咖啡,心裡湧過一股暖流。
小水手很江湖味地說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齒。”
我想不笑,但沒憋住。看見我笑了,小水手也尴尬地摸措腦門,嗞出白牙擠出個羞澀的笑,轉身跑了。
然而,當時我完全想到,這樣陽光般的笑容,卻會凝固成一道可怕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