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仍是夜色濃重,主峰上連綿的火光已經褪去,鴉雀靜谧無聲。
也不知為什麼聽雲宗弟子的衣服這麼單薄,可他看别的弟子都穿厚實些的冬衣,唯有楚回舟衣料輕盈,他難道不怕冷嗎?
冼清塵抵唇打了一個噴嚏。
這聲噴嚏抖碎枝上的積雪,嘩啦掉落,窸窸窣窣的,在靜谧中分外入耳。
怎麼會這麼安靜?
冼清塵後腦隐隐作痛,可歎他又不是神仙,可以一插翅膀從地上直直飛起來,穿破雲層直達雲霄。
原本還想下山将養一段日子,現在看來,換個地方養也是養。
冼清塵接受良好,邁步走出小院,嘎吱的木門輕移,果然露出一半的月白色衣角。
他的心往下沉了一沉,立在了原地,擡眸緩緩向上。
“仙師怎麼一個人?”冼清塵又換上那副陰陽怪氣的嘴臉,完全沒在意自己身上手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淡定得仿佛隻是來串個門。
塵雲子不再是從前面對他時笑呵呵的樣子了,他神情肅穆,從不見影子的長劍背在身後,冷光騰騰。
也不作什麼開場白,他道:“冼清塵,你可知道我上次為何推你入井中?”
冼清塵無所謂道:“誰知道呢,您老要害我呗。”
塵雲子憋了一口氣:“豎子難教!老夫是為看你真性,你既破除了妖樹,還救出了回舟,老夫以為你并非無惡不作,所以放你二人離去!早知如此,老夫當日就要滅你!”
好個正義凜然!冼清塵氣極反笑:“我殺人就是無惡不作,你們正道之人殺起人來就是為民除害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不用強詞奪理,正道為公,你為私,這就是道理!”
“但我偏不講這個道理!”
塵雲子估計是頭一次與他這樣不講道理的惡人對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将劍舉了起來。
“老夫今日定要廢了你靈力!”
冼清塵哈哈一笑,将手舉起來:“我如今也用不上這靈力了。”
塵雲子眉頭微皺:“你什麼意思?”
冼清塵松快極了,他望着最高峰上那盞幽幽亮起的燭盞,心中的火苗也似幽幽搖晃,找到了它心安處,漸隐漸熄,最終化為一片虛無。
他坦然地走近塵雲子的劍尖,劍光精芒在他似笑似悲的空洞雙目中劃過。
“我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已經沒有遺憾……”
塵雲子猶兀自蹙眉,看不慣他這種不哭不笑的怪異表情。
“聽雲宗第一劍,天下第一劍,不出三月,就要死在我不二宗的烈毒手裡,哈哈,殺人者——冼清塵!殺人者!冼清塵!”
最後兩聲喊出來,他格外痛快,幾乎忘我,人生從沒有這麼痛快過!
越河君太自信了!居然忘記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反派啊!他們正道講求公正,可他們反派講求的就是陰毒!隻要夠快,隻要那毒夠特殊,越河君怎麼都防不住,他親眼看着自己□□的那滴血濺在越河君的傷口上。
哪怕他隻傷到了越河君一記,那也足夠了!那就足夠了!
塵雲子聽得明白,他大驚失色,一時愣在原地看瘋瘋癫癫的冼清塵笑完。他渾身笑的止不住地顫抖,可抵在他劍尖前的臉擡起來,他又分明滿臉是淚,推開他的劍,大笑着往前走。
“瘋子!真是瘋子!”
塵雲子目瞪口呆,他閉關百年,天下竟然出了這樣一個大瘋子!
“殺人者……冼清塵……殺人者……”冼清塵邊走,邊喃喃自語。
前方火光依稀,他站定腳步,已有數十上百名弟子,舉劍對他,為首越河君衣袍俨然,冷然看着他。
他額上已有一重中毒印記,冼清塵面露喜色,喉頭慘然做笑。
“越河君,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他道。
越河君看出他無力,一聲令下,便有弟子橫劍上來,他怎麼都沒想到他細細的一個脖子是怎麼被圍上六七把長劍的,真是從上到下,從前到後,每一寸都圍上了。
要是他們一起使勁,他的腦袋一定會像飛頭蠻一樣飛起來,在空中轉上一個大圈。
越河君果然沒下令殺他,隻是将他關到聽雲宗地牢。
管你是魔宗不二宗,還是仙宗聽雲宗,哪裡的地牢都一樣,都是本宗弟子提起來要抖三抖的存在。
不過不二宗地牢陰濕,聽雲宗就太亮了,亮的人眼睛要瞎掉,哪怕閉緊雙眼,眼前也全是紅光。
冼清塵被送入地牢,四面瀑布如注,上面天光永不熄滅,一個很威嚴的囚籠。
他對押解他的弟子揚聲道:“回去告訴越河君,不用費力氣找藥師醫師,不二宗的秘毒,天下無解的,趕緊準備後事吧。”
那弟子勃然,憤怒地要上來揪他的衣領卻又礙着規矩不能上前的樣子,冼清塵哈哈大笑。
那群弟子走了,他累極閉了嘴,眼睛有些睜不開,十分灼痛。楚回舟的衣裳真的好單薄,早知道多穿一件。
可陣陣白光裡,好像又有一個人影沒走,傻傻地立在原地。
冼清塵揉了揉眼睛,努力看去,想起來是在山下小館中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名小弟子。
見他看過來,弟子蠕動着嘴唇,欲言又止,他隻是有些迷惘,那個親切扶住他的青年,怎麼會是壞事做盡的冼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