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扇原來不長這樣。
許多年前,它隻是一柄樸素的小扇,冼清塵自己磨的料子,光磨去扇骨上的木刺就花了好一番功夫。
彼時他十歲,拿着筆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要在扇面上畫什麼東西,阿辛提議說,可以看到什麼就畫什麼。
什麼最簡單?
冼清塵擡頭往天上看,自然是天上的太陽和月亮最簡單,于是他大筆一揮,日月淩空——簡單線條版。
阿辛見此,在他的日月下添了幾筆做山川,阿姐則畫了幾個小人。
冼清塵自小就無比珍愛有意義的東西,這把經手過他最喜歡的兩個人的小扇,從那以後就好好收着,直到逃亡時被翻出來,一直跟着進了不二宗。
這是屬于無極扇碎片式的記憶,黑影白光交替籠罩。
楚回舟跟着無極扇,親眼看見了冼清塵第一次殺人的樣子。
他匍匐縮在黑夜的陰影裡,身上被打出來的紅腫還未變成淤青,嘴角滲血,死死抱住自己的一件褴褛衣裳。
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已經有了老人才有的絕望暮氣。
他聽見有人商議說要将他賣去青樓做男妓,明碼标價的好皮相。
冼清塵從前清澈明亮的眼睛現在隻有麻木,如同死魚翻出來的白眼,隻是一個勁的流淚。
光是看着,楚回舟就覺得要瘋了。
如此煉獄般的景象落在他的師父身上,卻已經是過去,楚回舟什麼也做不了。
一個粗魯的惡徒過來檢查他臉上的淤青,冼清塵突然發狠奮起,一口咬住他的小指。
伴随着沉悶的踢打聲,他被抻到地上,幾雙肮髒的腳踩打在年幼的身體上,将裸露在外的皮肉碾成青色紅色。
冼清塵沒有叫一聲。
楚回舟不堪忍受,他驚怒地提劍殺入那些該死之人的身體,可什麼都沒有改變,仙人也無力扭轉時間。
他隻能跪在冼清塵身邊,試圖去抱起他,痛哭着喊師父。
月夜來臨。
聽見酒醉鼾聲,冼清塵支着紅腫的腳踝默默爬起來,從屋裡到屋外,隻有幾步的距離,卻因身體的疼痛走了許久。
他拿了殺魚刀進來,目光痛恨又瘋狂,眼淚不住地流。
楚回舟與他一起恨,甚至在他身邊,幫着握起了刀。
殺得好!
冼清塵的手非常穩,一刀又一刀,鮮血濺出三尺,楚回舟的手卻在不住顫抖。
這些屈辱,冼清塵怎麼會告訴他?
再來一輩子,冼清塵都不會告訴他。
小扇随後跟着冼清塵進了不二宗,這裡都是用來被當作爐鼎的孩子,用秘藥灌出來的身體,待年長一些,就要送去給魔頭享用,而後靈力枯竭而死。
無極扇沒有親眼見到,但每每冼清塵被送回來,都已經虛脫,身體卻在特制的藥物作用下更加敏感,常常要割破自己的掌心放血才忍過去。
冼清塵有一次摔碎了瓷杯,鋒利的瓷片舉到臉上,愣愣地望着鏡中的自己發呆。
而後再舉到喉間,有血砸下來,落在扇面上。
最終,他還是放下了瓷片,匆忙将血迹擦拭幹淨。
他已經不再哭了。
楚回舟卻忍不住地哭。
他都幹了些什麼,他之前都做了些什麼?他也差點逼冼清塵做了惡心事。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三年,冼清塵年紀到了,被送去面見宗主。他回來時肩上兩道猙獰的鞭傷,卻是帶着從未有過的暢快笑容。
他舉着扇子自言自語:“我答應老魔頭把我的聚靈丹心給他,否則自毀丹心,隻是要給我時間。你看,這兩道鞭子就是死契。我可以的,我會為你們報仇的,等着我……”
這往後,日子天旋地轉,小扇被送去重新淬煉,抽去原有的扇骨,換上新的靈骨,成了銀日無極扇。
可不管扇面與扇骨如何變,這柄小扇跟着冼清塵一路走來,早就已經與他一體同心,隻要稍一鍛造,立刻可以成為仇恨之血淋出來的最鋒利的靈器。
無極扇随着冼清塵殺人,從痛苦到麻木,唯有飲下鮮血才能夠讓扇子的憤怒平息。
巨大的仇恨猶如一團血海朝楚回舟湧過來,他被推出幻境,仙力損耗過大,轉頭吐出一口血沫。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所以冼清塵這麼恨越河君。
正道之人站在道德高點痛斥冼清塵錯,可他們都沒有經曆過那樣的絕望,怎麼有資格評判他?
原初的錯不在他,他最終走上這條路,是這世道逼他走上絕路。
他也成了這世道的幫兇。
楚回舟大悲,他不該那樣說冼清塵的,他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他感到痛苦,身體裡的靈魂像是被分成兩半,一半站在公理,說冼清塵殺了這麼多人,做法極端就是錯了。一半又歸于私情,他覺得冼清塵沒有做錯,世人待他不公,他何必要善待世人?
情之一字最無解。
識海中的白荷燃起大火。
楚回舟運起仙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冼清塵已經死了,他的私情已經沒有用處。
殺人償命,越河君殺了冼家,冼清塵殺了他們,又害了青雲山莊,最後被他殺死。
這是一輪完滿的因果,命運算計得十分精準。
原來他們所有人都是天命主宰下的蝼蟻,隻有楚回舟有幸跳出,得以明白這一切的前緣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