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陽台,地闆。
地磚在夜色的浸潤裡有些冰涼,白浮清扭頭看林立的樓群。已經很晚了,城市仍舊燈火通明,光點蔓延到遠遠的天邊。
“小時候外婆不讓我躺地闆,一躺下就把我拎起來,說‘這髒得!你是要擦地還是咋滴’。”
“那兒确實沒有這裡幹淨。”
小管家沒應,白浮清叫了一聲名字,它才說:
“我在,白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白浮清不得不又複述了一遍。
“是的,在您到來之前,沈先生安排清潔工清掃了一遍。”
白浮清歎氣:“坦白說……沈琛确實是我唯一一段深刻的關系。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感情關系的深度是個人時間、精力、情感投入的一種體現,并非關系好壞的判斷标準。或許我可以為您提供一些判斷因素,幫助您評估這段關系的好壞。”小管家認認真真羅列一個個判斷因素。
白浮清思索片刻。
“那麼,綜合來說——按世俗标準評定,這段關系相當惡劣。”
小管家剛要說“很抱歉聽到”,白浮清就開始“但是”,它立刻停止回答。
“但是,我好像無所謂。”
“真奇怪,我竟然無所謂。”
“更奇怪的是,我居然覺察自己的無所謂是一件奇怪的事,太奇怪了——我居然躺在地闆上說這些奇怪的話。我以前從來不會說這些話。”
他還是可悲地被他影響了嗎。
“人際交往中互相影響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一段深刻的關系對個人的影響會更加廣泛而深遠。如果您感到……”
“當我問自己:我當下是什麼感覺?”
“我卻發現我還是沒有感覺,或許這也是沈琛可以一步步越過底線的原因。他沒有正常的道德觀念,沒有正常的自控力,無視我的口頭拒絕,非要挨過來,我做的居然是再一次——口頭禁止而已。”
“就好像沒有行動的必要。”
“就好像我自己也一步步越過世俗規範,每次越界都問自己‘我當下是什麼感覺?’,直到來到……”
白浮清突然住口。
再往下的不能說。
其實前面的也不該說。
白浮清開始悔恨。
他在心裡掂量“縱容沈琛越界”和這件事,哪個更過分。
“您描述的情況聽起來非常令人擔憂。您可能暫時感覺不到強烈的情感,但不意味着您沒有受到傷害,情感麻木有時是對創傷或壓力的防禦機制……”
他心說從小就這樣。
從小就無所謂的白浮清有很多朋友,沒有朋友發現他的“無所謂”,大家都隻誇他“好脾氣”、“溫和”、“容易被欺負”。
朋友們從來不會聽到他說大段大段的心事,隻會聽到他善解人意地回應或寬慰。
朋友1對事件A的反應是“哎呀,真讨厭,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他的回應就是“嗯,的确呢,我也有點好奇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朋友2對事件A的反應是“其實,這人也是可憐,本來就…現在還…”
他的回應就是“有道理呢,很有意思的觀點。”
牆頭草嗎?
其實也沒有把人家的話往心裡去。
同義重複一下就好了。
然後記住,背住。記住這個人有這些觀點、愛好、思想。實在不行再做個備忘,忘記了就對一對。
一天沒看手機又是九十九條私信未讀。
各種各樣的頭像,紅點仿佛劃拉不到盡頭。
有朋友,有同學,有熟人,有路過,有網友,的要加聯系方式的陌生人。
曾經白浮清以為很多常發消息的女生都對自己有愛慕之情。
現在他突然想到另一個視角:
他是會漏氣的備胎,是最好管理的魚,平時放養着,偶爾來釣一釣。反正他脾氣好,總會好聲好氣地陪人聊天,消磨時間。
她們會反誤會我喜歡她們嗎?就像瘋狂的沈琛一樣。
他總覺得沈琛時而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想法;時而又真真相信,自己是真的喜歡他。
未讀消息還沒回複完,已經累了。
有些聊天小框長長一串,往上劃怎麼都劃不完,他已經沒有工作了,卻還得在網上兼職心理咨詢師。
可以請假嗎?
可以發點什麼動态表示自己也很郁悶間接請假嗎?
不過會炸出來一堆關心來吧,二十五年沒有發過一次正經牢騷的白浮清。
——
“心累,一口氣郁結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記得在一部電影中看過,驅邪人念經,将劍刺入被附身者的胸中。刺入再拔出,一個動作就抽淨了對方全部的煞氣。糾纏了無辜者幾十年的亡靈就這樣被超度了。
也來超度超度我呗。”
白浮清剛發完就想到,這一條動态以後會不會成為印證時間的證據?
妹妹是第一個沖達評論區和小框的,狂打出一串問号:
“哥,你怎麼了????”
“被盜号了?”
“真心話大冒險失敗了?”
白浮清回答“别擔心,大晚上仰望天空傷感一下而已。”
評論私信接踵而至,嘩啦啦地來。好像回複的壓力更大了。
“兄弟你怎麼了?被奪舍了?”
“老弟你不會戀愛了吧!!”
“不玩○導緻的,和我來兩把就沒事了。”
……
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個都沒有回複。
夢裡,沈琛非要拉着自己推理,排除一個個藥物的副作用,找出謀殺記憶的兇手。興許是做了這個夢,白浮清第二天醒來後也沒什麼精神。
他是這樣醒來的:感到不明物在接近。
沒有聲響,沒有強光,沒有觸感,就是突然感覺在被接近,然後他睜開眼,無縫銜接坐起來。
他一直這樣,睡眠很淺。
起來就看到沈琛的大長腿。
擡頭,人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你怎麼睡在這裡啊?”
昨天白浮清穩住了情緒,沈琛崩潰大哭;今天白浮清身心俱疲,沈琛活蹦亂跳。
睡覺并沒有緩解精神上的焦躁和心理上的悶氣,而沈琛就好像無事發生,不僅昨天無事發生——他好像把一直以來缱绻綿纏的愛與恨都抛幹淨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白,淺色拖鞋,白色垂墜休閑褲,白灰拼色襯衫。衣衫上肆意揮筆了幾道墨漬,連衣兜拉鍊拉頭都是一滴滴黑色墨水。
他蹲下來認真看自己:
“你沒睡好嗎?”
然後自問自答:“在這裡肯定睡不好吧。要再睡一會嗎?”
“我怕你謀害我。”白浮清盤起腿坐。
“怕什麼,我才不是那種人,你實在害怕就鎖起門啦。”
白浮清覺得這樣并不能防住他。
“快去休息啦,下午我想帶你去一家喜歡的小飯館,單獨包間的,放心。晚上還有……”
“不要,我拒絕公衆場合和你同框。”
沈琛驚訝:“可你都已經出現在我家陽台了。”
“你難道不知道有多少迫擊炮對着我家嗎?昨天一回來就看到你往露台站。想什麼呢。”
“啊?”
“啊…難道…那就是說……”
沈琛又笑:
“别緊張嘛,狗仔公開不公開都會和我們談價錢的,除非關系特别特别差。”
“我和他們關系處得還不錯,改天請幾頓飯就好,本來也要聊聊行業的事的。而且,You are a man,come on,值不了幾個錢。”
“我是說這條曝光。”
白浮清放棄掙紮,起來走進卧室,打算好好睡一覺了。
“要吃吃我做的早餐嗎?我特地做了滿漢全席。你大半天什麼都沒吃。”沈琛跟進來,拉上窗簾。
白浮清直接讓小管家開空調,自己蜷進被子裡拒絕交流。
“好吧,晚安。”他悄聲說,輕手輕腳走了,順帶關上門。
困困的白浮清立刻睡着了。這次沒有擾人清靜的夢。
…
醒來時房間還像睡去前那樣黑暗。
幾點了?
他打開懷裡的手機,十二點過十分。
再檢查一下手機裡的東西。都還好好的,沒有被動過的痕迹。
沈琛真的沒進來動手動腳?這麼安分?
這意味着什麼呢?
白浮清翻身下床,洗漱整理完來到廳堂。
沈琛看着他就笑了:
“嘿嘿,你的臉紅紅的,像蘋果一樣。”
“很爛的比喻。”
白浮清看都不看他一眼,摸摸衣服口袋。
這件外套是從衣櫃裡拿的,版型不規則,裡裡外外有一堆口袋。白浮清差點弄混剛剛随身物品各自放哪了。
“走吧,你不是要去飯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