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上記載甄夫人“失意,有怨言”,曹丕大怒,于黃初二年六月,遣使賜死甄氏,葬于邺城。
她的那個“文昭皇後”的頭銜還是她丈夫曹丕死掉、她的兒子曹睿當上皇帝之後,才追贈給她的。
陳壽記載的這段逸事,上官婉兒熟讀經史,自然是倒背如流。她不相信那個文風清麗脫俗的女人,在安靜地做了曹丕的夫人十幾年之後,會兇狠地妒忌其他女性。
生前遭到讒害,死後被發覆面,這般凄凄慘慘戚戚,當得衆人憐惜。
上官婉兒倒不是欣賞甄夫人這種性格,她單純欣賞甄氏文采。
兩月前袁熙正準備赴身幽州之時,随手指了廄苑上官婉兒和其他幾個奴客,讓她們留在邺城,侍奉甄夫人出行的車馬。
那時她也正好來此處不久,原身隻是個擺弄車馬的總角小童,自此便跟了甄夫人。
甄夫人甚少出門,她這兩月自然也是閑暇無事。
不過今日,甄夫人竟要出門?
上官婉兒,或者如今該叫郭婉,她微挑青眉,小聲不解:“主公方歸,夫人現下外行?”
袁紹剛敗走倉亭,府上亂象已顯,如今并不适合有頗大的行措。
綠衣女婢畢竟是甄夫人身側侍奉之人,對于甄夫人此番行徑自然知道原委。
她支吾一聲,但卻未與婉兒細說,隻道:“夫人喚你,你先去罷。”
上官婉兒隻好連忙應了那綠衣小婢的話,輕輕擦拭身上“莫須有”的雨水,繞過屏障,靜默地跨進甄夫人内室中。
說是内室,其實隻是待客廳堂。上官婉兒之前守在外廳,甄宓在内廳。
鞋履已經脫了的。
“夫人喚奴婢。”
上官婉兒輕聲道。
婉兒轉世已兩月,但隻是侍奉甄宓的車輿,平時也不在房内侍奉,她初來此處,并無前身記憶,自是低調内斂,做個老實木讷的奴客。
甄宓年長上官婉兒這具身軀幾歲。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甄宓此刻心緒不甯,上官婉兒能理解。
倉亭之戰袁紹集結幽、并、冀、青四州兵馬,會合他曾派去鎮守各州的兒子袁譚、袁熙、袁尚以及外甥高幹,與曹操大戰于倉亭。
袁紹在這場戰争中湊足七萬馀兵力,攻曹五萬,卻不料全軍慘敗,其二子袁熙、外甥高幹等人,皆身負箭傷狼狽後撤,袁紹自己也怒火攻心,連吐三升血,發病昏迷,被人擁回邺城。
在婉兒進來之前,來過一個神色匆匆,臉色驚慌的婢子,似是從前院而來,來報甄宓,言語提及這個可稱噩耗的前方戰事。
袁氏未亡,甄宓現在還是袁熙之妻。袁熙在倉亭之戰上中了箭創,已随軍敗歸,但至今尚未回到邺城,甄宓在自己屋内再待不住。
所以上官婉兒猜甄夫人喊她來,是想去城外接應袁熙回府。
“大人已回,不知顯奕又何時回來,聽說他受了箭創,他的傷勢……”
甄宓此時面色有些發白,此時卻和一個尋常的擔心丈夫的婦人一般,焦慮的等待丈夫回歸。
果不其然。
上官婉兒此時其實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略一思索,剛想安慰或者說是勸慰甄宓幾句,讓她不必擔心。
卻聽甄宓開口道:“婉兒,不若備車駕,吾去城外接應顯奕一番。”
大人,是清代之前尊稱在高位者,如王公貴族;或對父母叔伯等長輩的敬稱。
袁紹四世三公且居高位,又是其夫袁熙之父,甄宓這聲“大人”便是稱呼袁紹。
婉兒雖然生于五百年後,是唐周時代的人,官話語調有些差異,但聽懂甄宓說的字句不難。
她并不贊同甄宓現在離開袁府半步,更何況是離開邺城了。
如今的邺城,已是人心惶惶,袁府尚且能在袁紹的威懾下安穩,外出是何等危險,甄宓單純至此,是上官婉兒沒有想到的。
“夫人,主公已歸,三公子定緊随其後,不如到劉夫人房中靜候公子熙。”
“去阿家處等顯奕乎?”甄夫人悶聲道,“也可,既不能出府,那吾等去前房。”
“阿家”,是有婦稱夫之母之意,指女人的婆母。大唐時,也有人如此稱呼。甄宓喚的是袁紹嫡妻劉氏。
劉氏生有長子袁譚、少子袁尚,袁熙系其庶子,非劉氏親出。
等袁紹死後,他先前的部下們紛紛站隊,支持袁譚和袁尚奪權,就像辛評、郭圖之衆投靠袁譚,審配、逄紀之屬投靠袁尚,但是這卻沒有袁熙什麼事。
除卻袁熙自己性格軟弱可欺外,其中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原因,其實就是袁熙的身份。
他是庶子,封建地位尊卑有别,更别說是在自诩崇尚周禮的四世三公家族。
他不受寵,又不争氣,自然奪嫡之争沒他什麼事兒了。
其實此時到劉夫人那裡等袁熙回來,上官婉兒也不認為是妙計。
劉氏後來再過兩年是怎麼欺辱甄宓的,上官婉兒是後世之人,自然心裡比誰都清楚。
她知道劉氏妒忌心極強,袁紹去世時,身體僵硬還沒有下葬,劉氏就将袁紹五個寵妾全部鸩殺,又擔心死者地下有知,與袁紹再度相會,于是還剃去她們的頭發,以墨敷臉,來毀壞人身。
劉氏偏愛少子袁尚而讨厭長子袁譚,後導緻二子相争,要不然曹操怎麼又能幾年内便平定河北,統一北方毫無阻力。
婦之貞者必不妒,婦之妒者必不貞。
在原先曆史上的幾年後,袁氏大本營邺城被曹操攻破時,曹丕進入袁紹府中見到劉夫人和她的兒媳甄宓,曹丕喜好甄宓顔色,劉氏便左右經營,将甄宓縛了雙手獻給曹丕,自個兒甚是恭順,以求活命。
甄夫人的厄運何嘗不是劉氏一手促成的。
但上官婉兒不過是袁氏的奴客而已,甄夫人内心慌亂,已經明顯無法留在自己房内等待袁熙回府,既不能出府,去劉夫人府上已是能讓甄夫人稍有慰藉的上法。
于是婉兒便微微低下頭,眼睛看向甄宓身下墨色曲裾裙擺,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