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婉示意陸議輕推三藏法師,使其複立于陽光灑落的廳堂。
霎時,華服僧衣、光頭铮亮,于陽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輝,奪目異常。
三藏法師面露疑色,複見郭婉怔怔凝視己之頭頂,不禁略感局促:“香客欲觀何物?”
“婉性好養生,慕玄逸之道,亦略通望氣之術。”郭婉輕退一步,緩啟朱唇,“觀法師印堂,赤光隐現,或為吉兆鴻光,或為不祥兇兆,吾實不敢妄斷。”
豈能不紅?
本就有那紫紅僧衣相映成輝,加之秃僧于席間以手摩頂,不下十數回,其紅更顯矣。
俗話說,人生運勢若佳,縱有大過亦非罪;運勢若衰,微喘亦成惡行。
載初之時,有奇才傅遊藝,熱心于擁戴神皇之事,于一歲之中,由縣主簿擢升為鸾台侍郎,進而拜相。
其仕途青雲直上,曆青綠朱紫,時人号為“四時仕宦”。
比上官婉兒升官還快。
但至武周革命後天授二年,傅遊藝夢登湛露殿,竟以謀反之罪而殒身。
以彼老先生一飛沖天之勢,夢登湛露殿猶不足論,夢騎武則天又有何難?和尚可夢,吾輩豈不能夢?
然則,至極則衰,聖母神皇當年亦未免方寸失衡。濫賞之後,自覺失态,遂以微末之由,輕易處置之。
昔年,她上官婉兒,其命運之升降,亦唯神皇一念之間耳。
今之,聖母神皇變為吳太夫人,薛師懷義則變作三藏法師,而上官婉兒亦成為郭婉。
雖舊瓶裝新酒,但應對之策,郭婉未嘗或忘。
聞此言,三藏法師遽然警覺。
久沐佛法之恩,自懼陰司地府之中,遭孫堅之報複,此等說法,豈容輕忽?
是以,聽郭婉如此說,三藏法師心中不免忐忑,方顯之倨傲之态,霎時收斂。
遂執郭婉之袖,俯首以額觸其前,複言曰:“香客再為谛觀,吾之印堂,究竟是鴻光之兆,抑或兇光之征?”
“吾于望氣之術,不過淺嘗辄止,于己尚且未敢深信,況敢妄言以欺他人,邀取寵信乎?”
“料想法師深得吳夫人之眷顧,鴻光當多于兇光。”
“然吾仍建議法師訪求許都之道德高士,彼等所觀所言,自當更為可信。”郭婉恭敬答之。
“許都高士?香客皆乃許縣人耶?”
三藏最開始聽郭婉所說,初意已決,稍後必訪道德玄士以占吉兇。
但複聆郭婉之建議,始覺其等口音非吳侬軟語,乃北人之腔調也。
尤以名“丕”但黑袍男子,其語調尤為顯著。
郭婉雖難觇三藏法師之心思,然能揣度其意,欲使之疑懼交加。
“許都盧女,素有相面之術。”郭婉正色而言。
“方才法師曾言吾輩面相非凡,未知法師可否為吾等推算一番功業之緣,以窺何時能拜将封相乎?”
郭婉含笑而問,複引三藏法師入座。
“拜将封相?”三藏法師睥睨三人,心生鄙夷。
吾尚未登高位,此輩香客竟妄言拜将封相,何其大言不慚也!
但三藏也是好面子的。
不欲直言相譏,隻是淡然一笑,曰:“世事難料,功業之緣,豈可輕易窺測?”
“諸位若懷壯志,當勤修德行,廣積善緣,以待天時。至于拜将封相之事,非吾所能預知也。”
“聞普濟禅寺素以佑民壽數為名,未知三藏法師可否為吾等推算壽數乎?”陸議随郭婉之言而問。
不能算功業,那算算壽數不難吧。
三藏頓覺頭大。
輕撚佛珠,閉目養神,似已不願再與三人多言。
他半吊子出家,會推算個錘子。
“法師既感疲憊,當善自休憩。婉與盧女素有交情,若法師有所需,可前往掖庭暴室尋婉,婉必掃榻以待。”
此言在三藏法師心田,悄然種下許都之疑慮。
既猜三藏将往見吳夫人,雖未知吳夫人對遣送宗親質子至許都之事持何态度,但三藏法師對許都之好奇,已悄然萌生。
“許都道遠,法師既需常侍吳夫人左右,恐難輕離以赴北地。若有他人能代勞此行,再好不過。”
郭婉似自語然實非自語,在座者皆明了,此乃對三藏法師而言也。
其實今朝,郭婉給三藏法師下了三味藥劑。
其一,遣孫氏入朝,得令三藏坦然續與吳夫人之私,無孫氏子孫衆多在側窺探。及法師殁後,入冥府,向孫堅控訴的子孫亦鮮矣。
其二,孫氏既赴許,日常鮮有人敢近吳夫人之側,法師乃得更多光陰與吳夫人相守。
其三,遣孫氏入許,三藏可趁機遣人同往,以探盧女道行深淺,并習得許都相面之術。
成敗與否,今皆系于三藏法師能否說服吳夫人遣子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