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值班調休,可以一直連到元旦結束,索性一起放個痛快,婚禮結束後我和林樹買了回大連的車票,早早給雙方父母打了電話,不知怎的就就聊到了趁着元旦都放假,正好兩家人可以一起聚個餐。
林樹下了火車決定先回一趟家,而我則是直接去我叔叔家開的飯店找我媽,小小的包廂裡是那種刷了銀漆舊得不能再舊的老式鑄鐵暖氣片,再早時這東西很常見,現在樓房為了美觀幹淨,家家戶戶拆了爐子換成地暖,而小飯店不講究這些,反正有爐子冬天正好給客人燒茶喝。
我站在鋁合金推拉窗旁,凍得通紅的手放在暖氣片不遠處取暖,初進門時瞧見我媽和熟人聊天,我便躲進了包廂裡,無聊時看着窗外的草坪上積滿了雪,小小的花園裡頭幾樹迎春與松杉生在雜草堆裡,當下冬日枯枝黃葉分不清你我,唯有杉樹見了些許稀疏枝丫。
包廂的門忽然打開,我回頭時恰巧看見一件紅毛衣搭在張女士的胳膊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媽給你買的,趁現在沒人,快去試試合不合适。”說着将雙手從毛衣下擺伸進去,再從領口伸出來。
我與她隔着一張桌子,轉身捏着椅背,“媽,我不喜歡紅色。”
“紅色多好,擡臉兒,還喜慶,眼看着過年了,穿點兒紅的好。”她說着向我走來。
而我卻跟她繞起了圈子,像是兩頭拉磨的驢,圍着圓桌轉呀轉,“媽媽媽!我都多大了,你看那毛衣上還有卡通圖案,不是我的風格。”
“卡通怎麼了,又不是你小時候求着我給你買那個叫什麼來着……魔法小花?”她站定身子,好一番尋思。
“什麼小花?我怎麼不知道?”我問。
“就是那個腦袋上紮倆小辮子的日本小女孩,還拿根棍兒的。”
“那不叫小花兒,叫魔卡少女櫻!小櫻!”我立馬想起小時候要成為魔法少女的夢想,披着被單,拿着擀面杖,站在床上,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有拯救世界的力量,再後來又看了數碼寶貝,夢想從魔法少女變成被選召的孩子,從想要一根魔法棒變成想要天使獸。
然而後來夢想破滅,我不得不承認那些事永遠不可能在我身上發,平凡的日子,平凡的人,然後了此一生。
我望着我媽,看着紅色高領毛衣上的白貓圖案,聽着她一而再再而三重複着:“這毛衣多好看,紅彤彤的,就适合你們小孩兒穿,等你像我這個年紀,再想穿也不合适了。”
“怎麼不合适,我看您正當年,穿這顔色比我好看多了!”我試圖動之以情。
就這樣兩個人在桌子旁戰了三兩回合,我終于舉雙手投降,任由我媽擺弄,将毛衣套在了秋衣外頭,她将我的頭發從毛衣裡頭撥弄出來,笑得很是開心。
“這線可好了,我織這一件穿個十幾年一點兒問題沒有,質量杠杠的。”她如是說。
我扯着毛衣的下擺,既開心又憂心,“現在想要什麼花樣沒有?買就好了,織毛衣太累了,以後别織了。”
她拍了拍我的背,“咱倆有代溝,你小時候的衣服、褲子、襪子、帽子,那都是我一針一針織出來、鈎出來的,親戚朋友家這麼多孩子,就屬你衣服多,她們想織還不會呢,你那時候穿小花衣裳笑得可開心了,讓你穿啥就穿啥,就是不知道長大了怎麼這麼難管,這也不好看,那也不喜歡。”
我靜靜聽着,默默垂下頭去,想要說些什麼,卻隻覺鼻腔一酸,一個字也難出口,轉過身抱了抱她,小聲說:“我怎麼什麼都不會織。”
她笑着說:“你像你爸了,笨。”
“那以後我有孩子了怎麼辦?”我撒嬌似的膩着嗓子說,問完自己卻是一愣,我想起林樹之前跟我說起他奶奶不會編草鞋的故事,竟是驚人的相似。
“這方面你孩子沒我孩子幸運,有一個這麼能幹的媽。”張女士得意說。
我竟一時啞口無言。
我爸恰在此時推門進來,見了我點了點頭,吐出倆字兒:“好看。”
說實話今天我隻要不披個麻袋出來,我爸都得說我好看。
“看到沒有,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她一邊兒說着,一邊兒向我爸投來贊許的目光,不過我也不意外,畢竟我爸經常想着法子鼓勵支持我和我媽,雖然有的話讓人一聽就不大敢相信。
晚上的飯吃得很簡單,兩家人湊不出個愛喝酒的,林樹坐在他媽媽身邊,成了手語翻譯,而我則坐在我媽身邊不停往嘴裡塞着,至于我爸和他爸,從政治聊到經濟,從軍事聊到曆史,最終的結論就是兩家人很合拍,雙方父母都很支持,我和林樹這兩顆懸着心終于得以放下。
飯後他們坐在一起打撲克,我和林樹無聊撥弄着電視遙控器,牆上挂着一台老式電視,屏幕上每一幀畫面都像是一塊塊小色塊兒拼在一起,不但不清晰,連顔色都失了真。
電視裡的孫悟空在山嶺上奔跑,記得小時候看電視時當真以為電視劇裡演的都是真的,比如在死亡這件事上,我爺爺一度調侃跟我說拍一部電視劇要死好多人,吓得我看了好幾天動畫片,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看電視劇。
後來上了高中,他去世時我正在上課,那時他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一個不能再平凡的傍晚,我心裡正為即将到來的周末松了口氣,打算明天就去醫院看他,我背着書包回家,照理說這個時候我媽應該是在家的,可家裡冷清,一丁點兒聲音都聽不到,我坐在椅子上看着書桌上打開的練習冊,一道題也做不出來,直到我無法忍受心中的不安,拉開椅子打算去醫院時,家裡的防盜門卻意外被打開了。
我媽提着從醫院裡拿回來的大包小包,流着眼淚說:“爺爺走了。”
死亡隻需要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裡,默默咽下最後一口氣,原來是這樣,那天我什麼都沒說,故作鎮定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望着相框裡他開心抱着三四歲的我在春暖花開時拍的照片默默流淚,而葬禮上那些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嚎啕大哭,有的我甚至見都沒見過。
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那日的混亂場面。
如今看着西遊記,我又想起我爺爺唬我時的樣子,不禁看出了神。
“他們不知道還要玩多久,我們出去走走嗎?”林樹不知何時向我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