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死,我趕着去投胎,行了吧?!”我大嚷着,然後頭也不回奔向醫院,悲痛如一場飓風,眨眼間席卷了我的全身。
林樹躺在病床上張着嘴不停喘息着,大口大口向外倒氣,喉嚨裡呼噜噜響着,我撥開圍着的人,攥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動了動,眼睛也微微張開,不停流着淚,我還能看見他微微瞥向我。
我無助望着病房裡的人們,他們說林樹對外界已經沒有感知,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不是的。
他知道的。
他會傷心,還會哭。
“他知道我在的。”
“林樹,等你好了我們去抓蟬好不好?”
“林樹,那盆茉莉被孤零零放在沈陽的家裡,大概又要死了,你再給我買一盆好不好?這次我一定好好養,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滿臉淚水凝望着林樹的臉,出氣掃幹了他的唇,嘴巴微微嚅動,頭也稍稍點了一下,那聲宋夏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林樹,你在叫我是不是?我懂他的意思。”
“你們能不能别說要放棄他,别讓他聽見要放棄他好不好?”
“他想說話的,他還有話還沒說完,他怎麼能不知道呢?”
“林樹,我不放棄你,你别走……”
“媽,你救救他,好不好?求你了,别讓他死。”
“媽,我不能沒有他……媽……”
我捧着他的手不住抽泣,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多小時,我眼見着他的皮膚開始發黃,抽吸聲變得越來越緩,四肢不再抽動,眼淚也不再流,手腳慢慢變冷,殡儀館的人将他放在紙棺裡,那輛載着他的面包車漸行漸遠,他終将離我遠去。
林樹還是沒吃上那頓餃子,沒辦法再陪我去抓樹上的蟬,沒機會再聽一次夏日的蟬鳴,他的軀殼死于這一年春分,巧的是我的靈魂也亡于這一時節。
我站在醫院大門口,最後一眼是那輛拉走他的面包車尾燈,轉身時撐着身旁的柱子狂吐了起來,直起腰時一陣眩暈,接着眼前一黑。
在殡儀館枯坐了三天,大屏上他的名字後面緊跟着三個字火化中,無數人為他而來,又各自離去,直到他入土為安,一個人回了沈陽,我跟我媽聊過,打算把東西收拾好寄回大連之後就退租。
我的宿命大概還是要回到大連去。
整理箱裝滿了林樹的書和衣服,除了他的遺物,很多東西我都是秉持着能送就送,不能送就扔的原則。
坐在陽台前看着那盆幹死的茉莉,看着窗外的懸鈴木,看着雜七雜八成堆的書本,有時候哭是不會有聲音的,淚水落下時我毫無察覺,疼痛也來得很突然,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擠壓着我的腦袋,而我的心空蕩蕩。
我将手中的充電器一把摔砸在角落裡,渾身顫抖躺在倒了一地的書堆裡抱住自己,殡儀館的冷藏櫃上頭貼着請勿觸摸小心漏電,但是它明明就不漏電,我哭着在心裡問自己不漏電為什麼要說它漏電呢?
為什麼?
直到頭越來越脹,我撐着書堆坐起身,手掌被書角硌得痛,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本深藍色封皮的手賬本,和一本很舊了的羅生門,我翻開泛黃的書頁,上頭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字迹,寫着“宋夏”二字,不禁令我心中生疑。
至于那本手賬本,我整理好亂七八糟的思緒和一片狼藉的心,仔細回憶起好似在哪裡見過它,遂将它從一衆書裡挑了出來,放在桌子上單獨放好。
我坐在桌邊,無比虔誠翻開那本子的第一頁,窺見了一個更為隐秘的世界,一個有林樹的世界,就這樣抱着他的日記讀到了後半夜,當我看清林樹留下的每一個字,再将它們連貫在一起時,心裡剩下一個念頭。
林樹,你何不用你的愛殺了我?
淩晨我出現在沈陽火車站,買了最早一班火車,像是個逃兵,被現實打得屁滾尿流,撤回有林樹的世界裡。
下了火車直奔連海中學,在學校門口等了一天,太陽落山時我已困倦得好像随時都會倒下,所以一直靠在一棵白楊樹上,放學的人流漸漸走盡了,我守着校門仍舊向學校裡眺望,直到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林樹說的陌生人。
“您好,請問您是趙老師嗎?”我攥緊了手中的挎包帶子,走上前之前甩了甩頭,趕走疲憊,攔住那個女老師的去路。
“你是?”這個穿着駝色大衣的女人眯起眼鏡後頭的一雙眼,細細打量起我來,我甚至能在她的雙眸裡捕捉到一絲不屑,嚴謹而又高傲。
“我曾經是連海高中的學生,我來找您是來跟您打聽一個人,他叫林樹。”
女人看着我,“抱歉,學生的事情作為老師不能随随便便洩露給陌生人,況且我并不認識你。”
我并沒有因為被拒絕而感到低落,反而飛快向她又走近了幾步,興奮注視着她,“你還記得他對吧?”
“不好意思,我很忙。”女人轉身就要繞開我的圍追堵截。
遠處開來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女人邁步向那輛車走去。
“我隻是想知道當年他為什麼高考失利。”我快速追了上去,“我看了他的日記,有一個叫石達的男生跟林樹是高中時的好朋友,為什麼最後幾篇日記這個石達就跟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為什麼?”
“這種事過了幾年,誰還能記住,你是誰?再不走我報警了!”女人伸手拉開車門。
我見勢将胳膊伸進了車門縫隙裡,“我是……他女朋友。”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她伸手推搡。
“他……”我踉跄兩步,抿唇抽回了手,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姿态出現在别人的生活中,我捋了捋耳邊擾人的碎發,肉與魂皆是一緊,“林樹他……死了。”
“死……了?”她一臉震驚,怔怔看着我。
我扶着額低下頭,身子止不住顫抖起來,隻好大口大口吸着氣,再一點點吐出去,轉頭瞥向一邊,“能不能告訴我……求你。”
“是因為一封情書。”她不再急着開車門,表情坦然看着我。
“情書?”我透過淚眼,不大敢相信看着面前的女老師。
“林樹要給二班一個女生傳情書,被我發現了,就在辦公室讓他把那封情書念出來,後來我聽其他學生說是石達給一個女生寫的,讓林樹代傳,林樹不願意,就在走廊裡鬧起來了,但是後來我問石達,石達不承認,當時認為是林樹撒謊,放學時候把他單獨留下來訓了他一頓。”女老師盡力回憶着。
“然後呢?”我追問。
“當時不知道,那天傍晚是他爺爺走了,但是他作為一個學生,不想着好好學習,這就是不務正業。”
我細品着她話裡的音調起伏,不去糾纏,“您還記得二班那個女生的名字嗎?”
“好像叫什麼夏,因為我女兒名字裡也有個夏字,所以我才能記住。”她如是說。
“宋夏?”我小心翼翼顫聲問。
“好像是這個名字。”說完,她上車離去。
我站在街上望着一雙紅色車燈逐漸在我世界裡熄滅,靈魂飄向天際,順便抽走我渾身力氣,最後捂着臉跌坐在地,我慢慢回溯那些曾經,夏夜的醉酒哭泣、那句“我在等你”、那些個小心翼翼和早就做好的準備,原來一切有迹可循……
林樹,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一本日記藏盡了你的秘密,這一藏是你短暫人生中的寥寥幾年,也是我漫長人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