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
虛空迷離的天際,仿佛有人在萬裡之外呼喊,透過重重高牆的朱門深院,跨過綿延千裡的山谷溝壑,直上萬裡雲霄,淅淅瀝瀝的雨便在此時落了幾滴。
江若汐眼睫微顫,似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睜開,視線懵怔。
“夫人,盧員外郎在西角門求見,被二姑娘撞見,二人吵起來了。”
是荷翠的聲音。
江若汐尋聲,目光移到荷翠眸間,神思恍惚,“荷翠?你怎麼也在這?”難道她也死了?
“夫人,我……”荷翠以為夫人疑問的是端午各屋節禮發放之事,流利答道,“回夫人,團扇、艾花、百索、銀樣鼓兒、香糖果子、粽子、香囊等一應物件,已經送去大長公主府,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院裡。兩位及笄的姑娘多送了一份團扇和香囊,五位哥兒房裡多送了一份銀樣鼓兒、香糖果子。”
話音落後,見江若汐眉間不舒,反而鎖成峰,倒是絲毫不減清麗之姿,似雨後遠黛山巒,觀之心曠神怡。
荷翠擰手,趕緊接道,“前院世子的書房緻遠居也送去了一份。”如此,便周全無遺漏了。
此間,江若汐大腦逐漸清明,盧相生來鐘府的次數極其有限,端午這日到訪,唯有約麼四五年前的那次……
可她,分明方才還躺在病榻之上,彌留之際聽着夫君鐘行簡告知她,想把表妹葉婉清娶進門,意思不言而喻,為續弦。
閉眼那刻,她不知什麼滋味,隻是想到九歲的女兒不能看她及笄出嫁,想到父親去世前将傾其一生研究的水利手稿交給她,她還沒來得及整理成冊,想到……
眼角那滴淚也許是悔吧。
細看之中,眼前的荷翠确實比記憶裡年輕些許。
所以,她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端午節?是夢,亦或是重活一次?
“夫人,您到底怎麼了?再不去西角門,怕是盧員外郎要吃虧了。”荷翠直言,二姑娘鐘倩兒為大奶奶的獨女,從小驕縱跋扈慣了,可盧員外郎是個溫潤知禮的公子,怎麼對付得了她。
“當然不能放任不管。”盧相生是父親的得意門生,今日前來也是替母親送艾葉糯米糕。
江若汐剛站起身,眼前發黑又跌回了坐榻上,右手緊扣在榻幾上,荷翠扶她,
“夫人您怎麼了?是不是這些時日累着了?”
江若汐确實累着了,上一世就是累死的。太醫院院正就告知過她,她過勞成疾,應當好生将養,不然壽限不長。
可她那時沒聽。
江若汐穩穩神,将雙手标準地交于腰腹間,踏步,“我沒事,咱們走。”
兩人剛踏出院子,菊香急匆匆跑來,“夫人,奶奶、夫人和幾位哥兒姐兒都已到前門院裡等候,老爺和爺們也都在前廳了,大奶奶命我來尋您。”
“知道了。”江若汐應下,擡腳卻繼續朝西角門走。
一大家子都等着她伺候出行。
想等便等吧,倚仗她自然也應該将就着她。這個道理,她老早就該懂。
江若汐剛走兩步,腳步停頓,“菊香,你先去東院請三爺。”三爺病弱,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這樣的出行,便要人都齊了,才請他。
還沒到西角門,鐘倩兒高亢的嗓音已經傳來,“窮酸親戚真多,小小的一個員外郎還妄圖進我們家門,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攀上高門大戶,趕緊滾。”字字鄙夷、句句刺心。
“高門大戶就養了你這樣的規矩修養!”江若汐沒再慣着她,厲聲喝道。
鐘倩兒驟然轉身,不可思議地盯着江若汐,“你!你竟敢訓斥我!”
是啊,她之前對這個妹妹忍讓得太多,隻以為她年齡尚小,且是鐘行簡的親妹。
江若汐對她的怒斥不搭一眼,徑直朝盧相生走去行禮,“員外郎安好,小妹不懂禮數,還望海涵。”
盧相生拱手,“無妨,幸而信托達成。師母今日做了艾葉糯米糕,我順道送來。”他将食盒遞過來,荷翠接了,再謝後,盧相生随即離開。
江若汐命人關門沿着抄手遊廊往前院走,鐘倩兒氣惱不過,頓在原地,江若汐駐足,頭也沒回,“父親母親和叔嬸們都在前院等着,你想賴在這裡,我定如實相告。”
“你……”長這麼大,應是鐘倩兒第一次被噎得說不出話,她發狠跺腳,“你想到祖母面前告狀!我才不會随了你的心意。”
撞開江若汐快步朝前院走。
江若汐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後,慢慢拉開距離。
荷翠努着嘴,呷看鐘倩兒的背影,“夫人,您素來對二姑娘關照容忍,她為什麼總是針對咱們,我和菊香也沒得罪過她呀!”
江若汐漠然,“看一個人不順眼哪需要理由。”她其實也看不慣鐘倩兒的做派,連同與鐘倩兒親厚的葉婉清。
*
剛踏過前院的月洞門,就聽見酸滋滋的話音,“母親,您看看,老大媳婦架子越老越大了,讓您在這毒日頭下等了那麼久還不見個人影,竟然去西角門私會一個男子。”說話的是二爺媳婦劉玉。
大奶奶範氏怒氣升騰,緊抿的雙唇微微發白,自始至終保持着一種高傲的姿态,即便是生氣,在二房三房面前也絕不失态。
她是大長公主和國公爺的大兒媳,江若汐的婆母,生有世子爺鐘行簡、二爺鐘行霖、三爺鐘行熙、六爺鐘行旭和二姑娘鐘倩兒。
二房四爺媳婦林晴舒反駁,“二嫂,你可不能這麼說,三爺還沒來,不算晚。況且,盧員外郎隻是來替大嫂娘親送吃食。”
荷翠小聲嘟囔,“二姑娘嘴真快,腳程快了幾滴漏,方才的事就已經盡人皆知了。”
江若汐無暇理會,目光沉靜掃眼,未見葉婉清黏在鐘倩兒身側。
此刻,江若汐略有确定,她應是重回到葉婉清未投奔府上的那年。
因為女兒馨姐兒跑到跟前,江若汐看到女兒成了四歲的模樣,雙頰嬰兒肥未退,圓圓的大眼許久沒有這樣殷切地望着她,江若汐百感交集,她忙着張羅一家老小,從小便忽略了她,就像今晨,她早早便命人把她送去了婆母院裡。
江若汐抱起女兒,在她粉嘟嘟的小臉蛋上猛親一口,沒再撒手。
隻朝林晴舒和大姑娘鐘珞兒點頭示意。範氏不願搭理她,江若汐也沒趕着找沒臉。
張瑤華扶着三爺也到了,她撇眼吩咐荷翠,“去請老爺們。”
又朝三爺夫妻二人,“三爺身弱,我命人單獨備了馬車,鋪了軟墊,備了腳爐,請先行上車。”
張瑤華朝江若汐福身,轉眼得到範氏和她的婆母二房徐氏的首肯後,扶着三爺率先登車。
幾人站着還沒來得及說話,爺們走出廳堂。鐘行簡作為長房嫡孫,如今的世子,走在大老爺身後,着一身翠綠雲緞錦衣,繡有白鶴暗紋,唇畔含笑、風姿特秀,如果不是眉眼間的端肅清舉,會讓人誤以為他是極好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