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行簡視線落在江若汐身上時,眉目皺蹙。
礙于有旁人,他倏忽展眉朝她微微颔首,江若汐福身回禮,這便是夫妻在外該有的規矩。
傳為相敬如賓的美譽。
江若汐命荷翠菊香張羅衆人登車。
大房三輛車,大老爺和老夫人一輛馬車,她和鐘行簡、女兒一輛。三爺一家和二姑娘、六爺、兩個哥兒一車,擠了些,何況二爺還有個妾室。劉玉狠擰二爺鐘行霖胳膊上的軟肉,推搡着罵他窩囊,二爺倒不惱,笑呵呵扶她上馬車,一并抱上兩個兒子。劉玉不讓妾室進馬車,她隻能帶着幂籬坐在車廂外。
江若汐最後登上馬車,一行浩浩蕩蕩朝大長公主府行進。鐘行簡早已上車,他端坐正座,女兒乖巧地坐在下首,見母親進來笑彎了眉眼,“娘親。”
多年來,不僅江若汐受着所謂的規矩束縛,連女兒也小小年紀言有規、行有矩,江若汐心疼,拉她坐在自己身邊,打開食盒拿出一塊艾葉糯米糕遞給女兒,
“吃嗎?”
馨姐兒少見母親用飯之外遞給她吃食,遲疑不接,反而看向父親。鐘行簡眉峰再次蹙起,視線落在那個淺青色糕點上,多半是和方才一樣,發現了不合規矩之事罷了。
父親未語,女兒抓緊裙邊環顧父親母親,不知所措。
江若汐收回糕點,率先咬了一小口,滿足道,“真好吃。”小孩子哪裡忍得住,連吃了兩大塊。
馬車停在了大長公主府門前。
大長公主是鐘行簡的祖母,當今官家的皇姑姑,力推官家登基後便隐退于此,鮮少出門,不問朝政。隻因她喜歡清淨,故以兒子們成家後,便辟了新府。
衆人繞過奇詭的假山,順蜿蜒碎石路走進正廳等候。拜過大長公主和國公爺後,重孫子孫女輩排隊等祖奶奶為他們系五彩線,又領了香囊,裡面縫進了驅蟲的草藥,随後,大長公主便讓孩子們到一旁吃香糖果子、粽子,吃飽了跑出去玩銀樣鼓兒。
大人們坐在一起,說了些吉祥話、俏皮話後,大長公主視線落在二爺鐘行霖身上,“說起兒孫滿堂,我自是歡喜。隻是,夫妻和順更為重要,切不可像大房的老二似的,弄個妾室回來。”
鐘行霖聞言,倉忙下跪,劉玉和站着的妾室孫氏一并跟着跪下,“祖母息怒,行霖知錯了。”
國公爺和大老爺各自阖眼,一個磨珠子,一個隻顧品茶,沒吱聲。範氏和三個嬸子更不敢做聲。
壓了幾息,大長公主揮手作罷,“起吧。”隻是再次警醒衆人,先前罰過,也沒再多說。
午飯前,皇上賜下來厚賞,衆人跪接,大長公主又挑了幾件分發給各房沾沾喜氣。吃過飯後大長公主歇晌,遣散了兒孫們。
回府的馬車上,馨姐兒累了,江若汐抱她到懷裡睡。馬車搖晃,江若汐不知何時也睡着了,一腳踩空,跌下了萬丈深淵,吓出一身汗。
再次睜開眼,鐘行簡仍正身而坐,恭謹清貴,隻是袍擺上多了些本不該有的褶皺。江若汐沒在意,暗自掐自己大腿,真切地疼痛讓她終于确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馬車剛到府上,衆人烏泱散了,各回各院休息,而江若汐則需要馬不停蹄地繼續忙碌,因為晚飯時,各家還要聚在一起吃飯喝酒。
回了靜塵院,荷翠替江若汐卸下發飾後,一五一十陳述晚飯一應準備事宜,“夫人,按慣例,今晚設三桌,爺們一桌,奶奶夫人并姑娘一桌,再有孩子婆子們一桌。菜碟各桌不同,主桌為糖蜜巧粽、青蒿炖肘子、百草頭……”
菊香也翻着賬本,把今日所用款項對應說出。
前世大抵是自己管得太多,如此一聽,兩人不過剛及笄的年紀,已經曆練得麻利通達。
江若汐一手拉一人,“自今日起,府裡這些不必事事與我彙報,管家之事交給荷翠,賬目交給菊香。”
“我們能行嗎?大奶奶和世子爺也不會答應吧。”兩人面面相觑,猶豫,她們親曆了這幾年夫人的不容易,無論思考多麼周全,總有人不滿意,受刁難。
“隻是暫且。”江若汐有了更多打算。
江若汐歇晌起身,到席時,多數人已經到了,鐘倩兒正在跟母親哭訴早晨在西角門江若汐沒護着她的事。
範氏瞥見江若汐近前行禮,怒目呷她,“怎麼當的嫂子?分不清裡外。”
江若汐未做出反應,聽見身後清冷恭順的嗓音穿她而過,“母親教訓得是。”
凜冽的松木香氣裹挾着微暖的夜風襲來,鐘行簡拱手行禮,“看顧弟妹是身為大哥大嫂的責任。”
範氏得了勢般,愈加訓斥,“你這個媳婦,竟然幫着外男訓斥自己的妹妹,傳出去成何體統,國公府可容不得這樣吃裡扒外的媳婦。”
鐘行簡薄唇輕抿,“母親,西角門之事我略有耳聞,倩兒語出不遜在先。”
風向忽轉,大奶奶卻渾然不覺,鄙夷之态與鐘倩兒如出一轍,“不過區區一個員外郎,不知仗了誰的勢,江尚書已經故去,他……”
“母親!”鐘行簡語氣不快。
坐在不遠處的大老爺此時出聲,“好了,朝堂之事,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可以品評的。倩兒平日嬌縱也便罷了,對方即使是個七品員外郎,也是官家欽定,怎能随意辱罵。這事不能怪老大媳婦。”
範氏被說得沒臉,可後院不涉朝堂是規矩,隻能拍了桌子,“怎麼還不開席,老大媳婦,你怎麼安排的!”
江若汐置身事外看完這場戲,嘴角的笑意未消,“母親,宴席準備好了,隻等您和父親入席。”
又一個沒臉。
範氏走過夫君身旁時,沒好氣地埋怨,“這裡又不是大長公主府,我在自己府上都不能說話了,一個個架子不小!”
隻要不涉朝堂之事,大老爺便沒了脾氣,在盛氣淩人的妻子面前,似個縮頭烏龜,除了扶着妻子入席,半個字都不敢說。
沒喝兩口酒,範氏又想起個茬數落江若汐,“若汐,你進門已經快七年了吧?”
“是。”她淡聲應答。
不出所料,仍想用老一套說辭拿捏她,“身為世子夫人,長房長媳,現在都沒生出個男丁,還有什麼臉面說東說西。”
“兒子知錯。”以往,她會随鐘行簡說同樣的話,今日隻剩他低沉的嗓音回響。
江若汐看似垂首低順的眉宇間生出一絲冷氣,但在範氏眼裡,見晚輩不頂嘴,腔調轉為語重心長,“别光嘴皮子功夫,要放在心上。”
鐘行簡應下才作罷。
散席時,馨姐兒玩累了,非要抱着才走,江若汐抱起她,走得極慢,鐘行簡将就她的步調。
剛拐到東院,馨姐兒就趴在江若汐肩上睡着了。
一路默聲的鐘行簡開口,“孩童自有府中嬷嬷們教養,不必親自抱,親自喂。”
嬷嬷今晚沒跟來,荷翠見世子眉目含冰,趕緊接過,獨留夫妻二人披月慢行。
跨進靜塵院時,他才緩聲道來,“今日過晌收到三姑奶奶家表妹的信箋,她一人孤苦,帶着兒子欲投奔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