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行簡眉眼閑适,一身雪青的長袍,英華内斂,喚來趙管家問道,
“誰送來的參湯?”
趙管家掌心滲着冷汗,懊惱自己方才失職,連連拱手,
“世子恕罪,是表夫人求在院門口,我與她說不分明,不送進參湯不走,這才……”
居然是葉婉清送的參湯!
所以才摻雜着苦味。
東施效颦。
“撤了。”鐘行簡眼底埋着土釘,趙管家分明看到他眉宇間染上一層薄怒,
可細看之下,怒下還藏着什麼,他看不清。
剛才一瞬的甯靜與欣喜随着參湯端走,也随之消散,他不知該氣自己竟然嘗不出妻子的手藝,還是該咽下失去的苦澀。
本來,參湯不喝便不喝了。
這樣真真假假的試探,倒勾出了他心底的貪婪而瘋狂的欲望。
鐘行簡輕輕擡起眸,嘴角輕蔑一笑,像是在笑自己,
笑自己的自以為是。
以為自己看到了妻子的付出,以為他多處護住妻子,以為他應下鐘珞兒的拒婚,
妻子有了回應。
卻原來,一切隻是他的臆想,
這刻,他仿佛第一次感到,無論如何都找回不了失去的那個“妻子”。
他緩緩地閉上雙目,腦中那條冷傲的線徹底崩開。
不知沉寂地坐了多久,鐘行簡起身離府,朝大長公主府而去。
大長公主正和國公爺賞花,見鐘行簡求見,國公爺招他近前,
“你瞧這盆月季,養護得如何?”看得出他今日心情不錯。
鐘行簡不懂花草,不遮不掩道,“祖父,我不懂得種花,隻是看着花朵鮮豔碩大,枝葉翠綠粗壯,年份不短。”
國公爺拍拍孫輩的肩,爽朗大笑,“我就喜歡你不趨炎附勢、直言直道的性子。”
意有所指。
也可能是說者無意,聽着有心。
鐘行簡本就沒打算隐瞞,“孫兒今日來是為了……”
“是為了珞兒的婚事吧?”大長公主意态閑定,撥弄掉花瓣上的雨珠,
“誰求你來的?若汐?”
“不是。”鐘行簡神色暗淡,沒有任何遮掩和欺瞞。
大長公主微微歎息,“如果單純因為這事,你可回了。”
鐘行簡眉眼清淡,“祖母,我還有另一件事想向祖母請教。”他語氣平和,巨濤海浪在他這裡不過和風無波。
大長公主微微正色,“何事?”她對待這個出色的孫輩,總會點撥一二。
鐘行簡将近幾日查到的中書令買官賣官之事一五一十道來,
“但中書令做事十分謹慎,此事他做得極其隐蔽,買官之人皆通過他的妻舅,原吏部侍郎裴泫進行的,雖然我朝可以捐官,銀錢卻不能入了自己口袋。”
“上次貿然出手,被他推出管家頂罪,這次怕是又會故技重施,祖母,可否指點一二?”
大長公主沉吟,“我也沒什麼好的法子,中書令在朝幾十年,勢力盤根錯節。正如你所說,他做事老練,定不會讓人輕易抓住把柄,想用罪責拉他下馬,很難。”
夏風飄搖,從百花間穿行而過,無聲無息。
國公爺摘了一朵開得正豔的粉紅花朵,别在大長公主發間,柔聲細語道,“夫人不必再為朝堂之事憂心,咱們已經離朝,這些事就交給小輩們吧。”
“夫人發愁可就不美了。”
大長公主嗔他一眼,“行簡在呢,你少沒正形。”
“這如何算沒有正形,我在自己宅院關心妻子,本是再正常不過之事。”國公爺雙手搭在妻子肩上,推她到葡萄架子底坐下,
“說好今日給你畫一張像,再不畫來不及用午飯了。”
國公爺拿起兔毫,餘光看見鐘行簡榆木般杵在原地,招他過來,
“行簡,來,坐。今日就别提朝堂上那些腌臜事,你就在這陪陪祖父祖母。”
鐘行簡氣息一頓,順從地坐到祖母身旁。
祖父為祖母畫畫,他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倒是這麼多年第一次漫無目的地閑坐。
半個時辰後,大長公主點好一杯清茶,茶湯色澤潔白如雪,輕盈如羽,仿佛冬日初晨覆蓋在枝頭的薄霜,抿一口湯沫細膩而均勻。
本朝雖好茶藝,鐘行簡對茶卻無鐘愛。
“覺得無趣?”大長公主以茶潤喉,嗓音染上清香。
鐘行簡放下茶盞,工謹以對,“隻是極少如此,不大适應。”
大長公主拍他手背,“這裡沒有他人,咱們閑坐閑聊,不必如此拘謹。”
可這是刻在骨子裡的規矩,是他丢不了的。
國公爺停筆,“夫人,鮮花歪了。”
大長公主擡手,摸索着扶扶花朵,國公爺走過來,“夫人,讓我來,讓我來。”
國公爺為大長公主重新别好鮮花,又整整衣衫,才接着畫畫。
大長公主與鐘行簡閑聊,“你那個表妹入府後,若汐對你的态度可有所變化?”
聞言,鐘行簡微愣,祖母似是第一次詢問他院中之事,祖母曾是朝堂上叱咤果敢的女子,鐘行簡觀祖母,自是帶了一層崇敬之意。
卻從未與祖母有如此對話。
鐘行簡捏着茶盞,掂量着話語,“她對我好像變冷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