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要她回來!”姚宜蘇沒有任何遲疑,但話音剛落卻又一驚,腳步不覺頓退,“你——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
謝探微看過了家書,一張紙,十行字,前所未有的簡短,卻提到了謝家兩件大事。第一件正是弟弟議婚,而另一件則是皇帝調他父親進京接任吏部尚書,全家很快就要搬到鹹京了。
若說第一件不用他去做什麼,那第二件就讓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阖家團圓本是人間樂事,可于他而言卻不那麼合宜。這一切的緣故還要從他出生時說起。
莫看謝探微如今是個威武小将,可剛落娘胎時卻先天不足,就算時時醫藥不缺,飲□□細,好不容易養到五歲,卻還是弱不禁風,又難免寵溺過度,養成了驕矜的脾氣。
這時,他父親謝道元看不下去了。謝道元原是祖上積勞計功襲得了江都伯的爵位,但其為人倒不倚仗家世,從一個邊地小吏做起,兢兢業業數十年,升到了揚州刺史的位置。
謝道元不允許自己的長子一輩子就在錦衣玉食中消磨,便一狠心,把兒子送到了摯友晏令白膝下認為寄父,要晏令白以軍令号之,以軍規戒之。還另外放下狠話,若此子仍不求上進,便生死由天,再也不許進謝家大門。
五歲的孩子陡然從雲端跌落,雖是父親想他成材,卻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傷痛的記憶。幸而,義父晏令白對他很好,他也在義父的悉心教導下一天天要強起來,十四歲就立下了軍功。
他終于能回家了,每年都有回家的機會,但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上一次還是三年前。三年不見家人似乎也沒什麼,但父親的調任卻意味着,他要和家人長久生活在一起了。
他不習慣這種“長久”,排斥這種“長久”,甚至已經預設出了種種沖突。他的心情一時跌落谷底。
“敏識,可睡下了?”
正是百般苦惱之際,晏令白敲響了他的房門。他連忙收住心緒開了門,卻還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又鑽牛角尖了吧?真是個傻小子。”
謝探微低頭站到了另一邊,“阿父早知我父親要調任吏部了吧?”
晏令白如今是天子近臣,朝中動态自是了如指掌,“也不很早,一月之前而已,你自家的事還是讓你父母先說更好。”
謝探微一聽什麼自家不自家的,抵觸勁又泛起來,“家裡的事我何嘗管過,他們又何嘗需要我管,誰說不一樣。”
晏令白對他再了解不過,根本不生氣,隻道:“那下次再有你家的旨意,直接讓陛下告訴你可好?”
謝探微說不出來了,洩了口氣。
“越大越孩子氣。”晏令白擡手點了點,一笑而已,“敏識啊,這段時日就去把你家舊宅歸置出來,你父母走的是水路,恐怕端午就能抵達,到時候我和你一起去渡口迎接。”
“鹹京的端午全城都有慶典娛樂,肯定要加強巡警,我不能因私廢公。阿父還是自己去吧。”
謝探微的一再抗拒多少有些失了分寸,晏令白終于嚴肅起來,但剛要訓教,餘光一瞥,忽然看到了書案上的長命縷。
“阿父,怎麼了?”謝探微發現義父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神情和下午看見這條長命縷時一樣。
晏令白并未沉默太久,隻是再開口時語氣變了許多:“敏識,你同我說句實話,你今日真是湊巧偶遇了衛月嗎?”
謝探微不明白這懷疑從何而來,就算讓他編瞎話,他也不知道怎麼在這種事上編,“是真的,我何時對阿父說過謊呢?”
“你與她至今一共見了幾次?”晏令白緊接着又問。
謝探微默算了下,一次犯夜初遇,一次延壽坊偶遇,第三次是将人帶到了将軍府,最後便是今天,“四次啊。”
“那除了杜石羽之事,你們都聊過什麼?你是如何看待她的?”
謝探微已是一頭的霧水,可看晏令白越發認真,也隻能硬着頭皮回答,“阿父不是交代過,要我以禮相待嗎?所以,我就是和她平常地說話,說了些自己的事。我沒有怎麼看待她,就覺得她與一般民女不同,興許是讀書人家出身,又生長在鹹京,見多識廣吧。”
謝探微說來勉強,可一番表述卻很是清晰。晏令白靜靜聽罷,臉上浮現出若隐若現的笑意,“哦?你連自己的事都能對外人主動說起了?看來,這小丫頭果然不是一般民女。”
謝探微還是不懂,但不難看出,自己光說實話是沒用的,“阿父,你就不要和我打啞謎了,直說便是!”
晏令白舒了口氣,卻又清了清嗓子,“你雖是那般門第,但你的雙親并非俗人,若你有意于衛月,大可自己去說。”
謝探微再是被繞得雲裡霧裡,這句話也終于聽明白了,他的臉登時漲得通紅,渾身像被點了穴,動彈不得。
晏令白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有什麼可害羞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
謝探微已聽不進話了,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晏令白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走出屋子,他也沒喘上一口充足的氣息,胸膛仿佛被巨石壓住了似的。
良久良久,身側燈檠上的燭火都漸漸弱了,他才終于緩了一緩走到書案前。那條長命縷依舊安靜地躺在那兒,五色絲線彎彎繞繞,一個結又一個結,竟越發像他此刻的心思。
“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
他忽然不自覺地念出了這句詩,眼前随之浮現出一片爛漫的桃林,而灼灼英華之間,分明立着一個颀長的身影——紛飛的落英點綴了她半舊的素衣,玉白的臉龐也印染了紅妝。
“明媚”兩字,在這一刻有了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