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謝探微告别後,露微便回了崇賢坊。當時時辰尚且充裕,她便慢悠悠地一路逛着,等抵達趙家後巷時,卻見雪信就坐在巷口,一副久候的模樣。
露微連忙上前叫住,又欣喜又愧疚,“我不知你今日要來,等多久了?沒耽誤你的事吧?”
雪信原是姚家後院雜使的小婢,并不跟随哪個主子,便也沒人在意。露微當年時常被華氏罰做粗活,就是跟雪信一起,二人相處間的情誼十分特别。
“不礙事,能見到娘子就好。”雪信說着,從地上拎起一個竹籃,“這是一些應季的瓜果,都是二夫人讓我捎來的。娘子莫怪奴婢向二夫人多嘴,奴婢實在看不得娘子受苦,也沒什麼大主意,但二夫人賢德,必能庇護娘子一些的。”
上回見面後,露微的确囑咐了雪信要緘口,卻也隻是怕偷住趙府的事暴露。畢竟,姚家對她好的人隻有二郎夫婦,若興師動衆地來了,萬一被人瞧見,豈不牽累他們?
“帶些東西也就罷了,你要告訴他們千萬别來此處找我。”
雪信點了點頭,可神情卻露出幾分遲疑:“二夫人他們都明白的,隻是,大郎,大郎在派人四處找你。”
“什麼?!”
雪信握住了露微的手,滿臉憂慮:“大郎并不知道娘子的行蹤,隻是凡事有個萬一,萬一找到你,你還會回去嗎?大郎如今似乎轉了性子,是很在意娘子的。”
露微的腦袋空白了一陣,仿佛聽了一席高深的話,既聽不懂,也無其他的感知——她竟一時想不起姚宜蘇的音容了。
“我是不會回去的。”再開口時,她的眼中盡是一片雪亮。
雪信雖無看透露微的心力,但能聽出她是極平靜的,“娘子,你可有長久的打算?總不能一輩子躲在這裡。”
露微淡淡一笑,眼睛看向竹籃裡的瓜果,其中顔色最鮮豔的就屬櫻桃。快兩個月了,宋容墓前的櫻桃早也腐壞了吧。
這段時間裡,她為以特别方式認識的朋友做了一些很大膽的事,但自己的正經事仍無從下手。這諸多際遇并非自己可選,隻是怎麼樣都得走下去,走下去才有希望。
“你放心,我心裡有數。”露微撫了撫雪信的頭發,暫放果籃,從裝着長命縷的袋子裡挑了四條出來,“你今日來得也巧,我正有東西給你。”
雪信先是驚喜,但一看東西,卻忍不住笑出來,“若說娘子身上有什麼缺點,那便隻有沒生一雙巧手了!”
露微并不惱,一面按照之前給謝探微的,也給這四條絲縷都穿上了佛珠,一面反生得意,“我雖無巧手,卻有巧思,這佛珠可是昭成寺求來的,這樣福氣深厚的長命縷,天下獨我一家!”
雪信哪裡真是嘲笑,感慨露微苦中作樂,不禁十分心疼,“娘子放心,奴婢會好好帶給二郎和二夫人,還有小娘子的。”
露微搖頭一笑,拿着最先穿好的一根系在了雪信的腕上,“你沒數數,這是四個。我怎麼會忘了你?”
“奴婢也有嗎?!”
“你是我妹妹,我妹妹當然得有!”
……
姚家後園,一處遠人的水榭之下,姚家兄弟二人已靜立良久。姚宜蘇原是被邀而來,但弟弟的反應卻像是在等他先開口。
“仲芫,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忽然一句打破沉寂,似是而非,“阿兄是知道我想問什麼的,那就自行直說便是。”姚宜若心如明鏡。
姚宜蘇面對着滿池春水,又沉默了一時,“母親一切安好,隻是掌家之權也該下移了,你不也希望如此麼?”
華氏近來的情形,姚宜若無不知曉,也确實覺得母親多有錯處,但這些都隻是浮于表面的東西,“但我也和母親一樣,疑惑阿兄為何變化如此之大,你在南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見到她了。”姚宜蘇竟答得很快,“一切都不一樣了。”
姚宜若很是知道“她”是誰,回想與兄長臨去前的談話,他似乎也是沒表态的,難道那時候起,兄長就決定改變了?
“阿兄非要等到見一面才能放下,便焉知長嫂如今下落不明不是上天的對你的懲罰?”姚宜若自是早從雪信處得知了露微的行藏,卻并不單為對露微守信而緘口。
姚宜蘇卻很平靜,甚至有些洗耳恭聽般的真誠,“仲芫,你可知當初彈劾趙家的人是誰?可知為何你們夫妻回楊家打聽,楊伯父卻連這人的名字都不提?”
姚宜若被突轉的話意一驚,他尚未入仕,也不大出門交際,便對鹹京的官場知之甚少,可道理是不難懂的:“是誰?難道這個案子還有什麼内情嗎?!”
姚宜蘇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滿含深重之意,“是侍禦史舒正顯。”
“他?!他不是舒青要的父親嗎?!阿兄可别告訴我,就是因為舒青要對你舊情難舍,嫉妒長嫂嫁你,所以讓她父親做了手腳?”
“你聽我說完!”姚宜蘇用力按住了弟弟的肩膀,“舒正顯不過從六品,即使禦史之職本為奏谏,他又何敢輕易彈劾正三品的趙家?而且,彈劾的理由竟然是身為吏部之首的趙維貞利用官吏選授之便,賣官鬻爵,結黨營私。如此重大的罪名,且人證物證皆能坐實,豈是六品能有的力道?”
姚宜蘇沒有說得很直白,但姚宜若聽懂了,也知道兄長為何就差一點也不點破,“阿兄見到舒青要時,就知道趙家有難了吧?”
姚宜蘇點頭,“但是,我來不及回京,也無力挽救。她也并不知趙家為何有此一劫,隻是偷偷傳了消息,怕姚家受到牽連。”
姚宜若凝視着兄長,半晌歎出一口氣,“從前在母親和阿兄的庇護下,我隻需一心讀書即可,哪怕是婚事也是水到渠成的。可從今天開始,我想和阿兄一起分擔,隻要是關乎姚家,關乎阿兄,都不能瞞我。阿兄能做到嗎?”
姚宜蘇亦細細端詳着,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小自己六七歲的弟弟竟也一下長大了,“好,我答應你。”
“那麼,”姚宜若忽然添了許多鄭重,“你現在就明明白白告訴我,不管她舒青要如何,你如今都已放下,是誠心悔過,想要彌補長嫂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