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令白攜謝探微抵達渡口不久,謝家的船隻便靠岸了。謝探微遠遠已認出船闆上站着父母和弟弟,隻是母親身旁還有一個女子,不是侍女打扮,倒是眼生。
謝道元與晏令白已有多年未見,一待上岸便攜手叙話,近乎忘了身在何處,半天才在夫人新安郡主李敬顔的提醒下,把眼睛挪到了謝探微身上。
謝探微一開始就很不急,安心等着長輩叙舊,眼見父親的目光轉過來才上前行禮,“父親,母親一路風塵辛苦。”
謝道元撫了撫須髯,隻稍一點頭,“起來吧,待我與你寄父問了,再來問你的話。”
三年未見,也不過如此,謝探微對這意料之中的情形并不在意,隻當自己是塊木頭,站到了一邊。
李氏将一切都看在眼裡,也早按捺不住思子之心,由着謝道元與晏令白繼續說話,便走去拉住了兒子,“大郎,這幾年可好嗎?身上可有受傷?為什麼不回家來呢?”
謝探微與母親的關系緩和得多,畢竟當年做主把他送走的隻是父親,可他還是無法克服常年分離帶來的生疏,尤其是現在這個場景,“母親一切可都好嗎?”他幹澀一笑,目光瞥向幾步之外的弟弟謝探隐,兄弟間也隻颔首緻意而已。
李氏眼中半含淚光,笑着點點頭,“若非你長姊夫尚在揚州任上,一家人不得來此團聚,我們一大家子也算團圓了。不過,娘以後能天天見到你,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謝探微的長姊謝探渺,年紀比他長兩歲,十五歲時許配給了揚州本地人徐枕山。在所有家人中,他與長姊的感情稍近一些,但長姊畢竟嫁了人,相夫教子不得空閑,近年也來往少了。
“他們夫妻也都好吧?長子也該是進學之齡了。”
“是啊,夢郎十分聰慧,倒有些像你小時候。”李氏滿身洋溢着幸福,說着眉眼一擡,忽然想起了什麼要事,“哦,對了,娘給你引薦一個人。過來吧,芳兒。”
李氏所喚的“芳兒”正是謝探微先前看着眼生的女子,這女子下船後便一直與二郎站在一處,年歲也相當,謝探微便猜着大約就是與弟弟議婚的女子。隻是尋常議婚前,男女是不能見面的,更也沒見這女子有家人同來。
正疑惑,又聽李氏說道:“敏識,這是你姑母的小女兒,姓沈,名叫沐芳,開和二年生人,上個月剛過了十八歲生辰。”
原來還是親戚,這就說得通了。謝探微雖不理家事,倒也清楚父親有個妹妹,夫家沈氏一族是蘇州的簪纓門第。
“芳兒見過大表兄。”
李氏語畢,沈沐芳便向謝探微行了一禮。謝探微随即回禮,但隻低着眼睛,有所回避。李氏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間往來,卻越發笑得欣喜,便一手牽住兒子,一手拉起沈沐芳,說道:
“看你們,還這般客氣。原就是一家人,以後親上作親,就更不必拘泥虛禮了。”
此話一出,沈沐芳立刻羞紅了面頰,而謝探微終也覺察到了異常,他立刻抽開了手,反問道:
“母親信中所寫不是給二郎議婚嗎?”
李氏猛然啞口,滿臉笑意變成了尴尬,卻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謝探微又看向弟弟,也隻得到一個搖頭動作——原來,這是一場并不高明的騙局。
“我不同意!”謝探微揚聲道。
“你想幹什麼?!”謝道元被兒子的聲音驚動,怒沖沖走過來,“無知的孽障,何敢忤逆你的母親?!”
謝探微不覺捏緊了拳頭,先前被晏令白好不容易勸下的脾氣一時都翻騰出來,“兒沒有忤逆,是你們騙了我!”
晏令白也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心中一沉。他雖知謝探微或已屬意一人,卻更不能在此時宣之于口,隻有再勸:“敏識,好了,一切都回去再說!”
謝道元已然氣得面色鐵青,若沒有晏令白的攔阻,便早已揚起一個耳光。他極力壓住胸中怒火,厲聲道:“逆子,還不與你母親跪下認錯!”
謝探微卻毫無退讓的意思,迎着父親恥恨的目光而愈發坦然,“我沒錯!是你們看我事事都錯!”
抛下這句,他也抛下了當場所有人,一場團圓終未團圓。
……
從姚家祖宅離開後,露微心中前所未有的沮喪,已在通明渠的河道邊癡坐良久。
便是再給她十個聰明絕頂的腦子,她也絕想不到,趙維貞的貶官竟會同舒青要扯上關系。而趙家的禍事不論是不是舒青要指使,隻要趙家知道與舒青要相關,便會很自然地算在她的頭上。
那麼,無論她再怎麼努力為趙家翻案,也無論她翻不翻得成,都挽救不了一絲本就脆弱不堪的親情。從前的母親宋容欠下的債還不了,她又新添了一大筆。
為何上天要對她事事如此殘忍?
想到這裡,她的眼睛便再也不堪酸澀,淚水撲簌簌如斷珠,很快透濕了一片衣襟。然而,也是無聲的。
“阿月?”
露微是選在岸道深處坐着的,四周蘆葦有一人高,原不可能有人看見她。可誰知随着這聲特殊的呼喚,謝探微撥開葦蕩出現在眼前,而河岸的熏風還不及收幹她臉上的淚痕。
“阿月,不論發生了什麼,先過來!”謝探微向她伸出手,小心翼翼,也不敢多近半步。
露微見狀,驚愕之餘很快明白過來,謝探微大概是以為她要輕生。“我沒有想死。”說着,她扭過臉用力擦去了餘淚。
謝探微一副松了口氣的神情,“那你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哭?”
露微抿了抿嘴,心算今日并不是謝探微的休假日,而他卻未着甲胄,“那你為什麼在此?”
謝探微自是剛和家人不歡而散,也是沿着河道消遣來的,“家父家母今日抵京,我才去渡口迎接,現下已無事了。”這個說法是他能想到的最折中的一個,然後毫無停頓,又問:
“阿月,你為什麼哭?”
露微原是想把話題轉給他,并非很想知道他的緣故,可這人卻追問得緊,似乎是敷衍不過了:
“你父母團聚阖家歡喜,我阿娘忌日就難免傷懷了。”
謝探微一愣,垂在身側的手暗暗捏折了幾根蘆葦,後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