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渠畔,蘆葦叢中,露微與謝探微各坐在石上,兩雙目光偶有交錯,又每每一齊轉向水面。氣氛靜默了好一時,終究是露微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剛剛看着真的很像要尋死的?”
“我遠遠已見是人的身影站在水邊,近了才認出是你,以後萬不要再做此危險舉動。”謝探微倒應得快,早等着似的。
露微卻一下笑了,“那是你高,才能看見。”
謝探微自然明白這不是誇獎,抿了抿略幹澀的嘴唇,道:“你不是本地人麼?知道那麼多事,難道竟不知每年有多少人溺死在通明渠裡?”
這是急了?還是訓教?若是訓教,口氣又實在輕了些。
“我知道了,阿娘的忌日一年隻一次,明年換個幹的地方就是。”話一出口,露微才覺有些戲谑,可卻是不經意脫口的。謝探微那雙雪亮的眼睛掃過來,一下就讓她無措了。
“我……”謝探微忽然語塞,目光柔和下來,“我的意思是,思念母親雖然傷懷,卻不至為此難以自顧,你母親在天有靈,也必定是想你平安的。”
露微聽來不覺微微點頭,心裡暗忖:明明就是尋常的勸人自惜,怎麼卻感覺有點新奇?
“我聽陸冬至說,你是家中長子,你父母一定很寵愛你吧?你之前常在甘州,他們想必也是極挂念你的平安的。”也許是話端本從“父母”而起,露微便順道想問上一問。
謝探微卻沒料到露微能反問他,兩頰暗暗使力,進退遲疑,“我還有一個長姊,一個弟弟,他們一直在父母身邊,倒也……倒是時常能夠寬慰父母之心。”
問的是他,他幹嘛提旁人?這個回答也更新奇了。露微還想再問,卻忽然發覺這人的臉色黯淡了許多。
“我不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我五歲就去甘州跟着義父了,所以,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
露微正反思自己是不是有所冒犯,謝探微卻又緊跟出這句話來,滿目的真誠夾帶着無奈的愧意,倒搶了露微的懷疚之心。然而,這也微妙地證明了,謝探微今日莫名出現,亦是攜帶心事的。
“謝探微,”露微沒讓氣氛再次沉默,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衣袖,“你願不願意聽聽我的道理?”
“嗯?”謝探微才将低着的眼睛轉向自己的袖子,腦子還不及反應,愣了愣才點頭,“好,你說。”
露微一笑,“我雖不知你為何自小不在父母膝下,但一個五歲的孩子也不可能自己翻山越嶺去認個義父,這一定是你父母的安排。而天下如你家這般門第,沒有一家會不重視子弟的教養,其中又以嫡長子為最重。這是為何?不過就是因為一族之榮辱雖仰賴先祖創業,實際上卻是子孫承襲而代代延續。若子孫不肖,先人再是辛苦作得門戶,也遲早破家蕩盡。”
聽到這裡,謝探微已如入定一般,身軀不覺直挺,一雙目光隻盯着露微,半寸都不敢挪。
“便如前唐名将李勣,一生出将入相,功勳卓著,卻在臨死前留下遺言,說今後族中但有不肖子弟便急即打殺,就是怕子孫無教而殃及宗族。所以,你的父母也許隻是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來教導你,畢竟也不用我說,你那義父大将軍豈是等閑之人?我還沒聽說過以邊将身份直接統帥金吾衛的呢。我啰嗦了這麼多,其實也可一言蔽之,就是世道常理如此,你父母一定對你寄予了厚望,這份厚望的前提未必還能是不愛?”
謝探微至此雖一動未動,腦中心内卻已勢如瀉川:長年累月的心結不是沒有人想給他疏通過,卻無一人可以說得如此暢達而透徹,很多道理連他自己也懶得去厘清,但一個完全不知道具體細節的“外人”竟可以打開他的心門——
這番“啰嗦”雖不能解千愁,卻着實足以安慰平生了。
“阿月,謝謝你。”謝探微露出了連日久違的笑容,“你在家裡,一定很能為親人分憂吧?”
露微也很久沒和人說過這麼多話了,但見謝探微臉色明朗起來,自己的心情也有所寬解。便想來,也算是交淺言深,那有些話就有了“交淺言深”的說法。
她雲淡風輕地一笑:“我沒有親人了,阿娘沒了,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所以,萬一以後我再犯夜,你能不能看在我今天苦口婆心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
笑容還沒在臉上熱乎起來,謝探微僵了一僵,輾轉想起與衛月初見的情形,“那天晚上,你說是要去拜訪一個遠親,難道其實是要去找你的父親?”
露微抿着嘴巴,緩而點了點頭,“嗯,想去找來着,但是從沒出過遠門,忘了公驗過所這回事,路費也不夠,所以猶猶豫豫的才過了時辰。”
“那……你父親為何要丢下你?”謝探微問得很不忍心,但也實在疑惑,“你若信我,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幫你找。”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隻是臨時起意,後來也不想找了。”露微隻一搖頭,撣着裙邊的塵土站起身來,“不早了,再不走,等鼓聲一響,你就可以原地抓我了。”
謝探微也跟着站起來,卻還不及開口,竟忽見阿月的臉色層層發白,滿頭冒出細汗,身體緊接着便歪倒了下去——
“阿月!!”
……
将軍府的一間廂房裡,一張素屏分隔内外,内室簾帳下躺着昏睡不醒的露微,一位醫人正在診斷,而屏上透出的挺拔身影,則是在外間久立的謝探微。
事發突然,謝探微既不知露微的住處,也不便将人帶到街頭的醫館,于是相距并不太遠的将軍府就成了權宜之選。然而,他也是頭回遇見這樣的情形,心裡除了慌亂,也别有一番焦灼。
不多時,醫人看療完畢走出來,謝探微一見急急就問:“她到底怎麼了?之前還在好好說話的!”
醫人的神色頗有些鄭重,歎聲回道:“敢問郎君,你家小娘子是否不思飲食已久?”
謝探微自是答不上來,隻想着剛剛将人一路抱進來,衛月的分量是很輕的,“她這病是從不吃飯上起的?”
醫人撫須點頭:“從脈象上看主要是虛勞之症,常因飲食不節,内傷脾胃而起。另外,小娘子亦有氣血阻滞,肝氣郁結的症狀,必是病邪侵擾已久,一齊發作才至如此。”
謝探微完全不通醫理,但聽來的每個詞都讓他心驚,“那這是不是很嚴重?好不好治?可有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