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踱回了自己的居所,卻不歇下,坐在書案前,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似是無限惆怅,又緩緩閉上了雙眼。
……
從将軍府回來後,露微就一直發呆,說兩句話的間隙都能愣神。這情狀到了楊淑賢眼裡自然是要刨根問底的,于是,臨睡之際,她便抱着枕頭跳進了露微的房裡。
“阿姊往裡去些,我今天跟你睡!”
露微還在反應之中,淑賢卻已經鑽進了她的被子,“做噩夢了嗎?還是外頭打雷了?沒聽見啊!”
淑賢隻是嘻嘻傻笑,“阿姊與我說句實話吧,那個謝探微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聽陸冬至說的和聽你說的,為何很不一樣?”
露微倒是不意外,畢竟陸冬至在楊家門下說的那些就沒避開她,之後也不知二人又談了什麼,“就是……你想的那樣。”
言簡意赅。
淑賢反而收住了笑,兩隻杏眼忽閃着,枕到了露微肩上,“所以阿姊回來就總走神,是在糾結嗎?”
露微的耳朵被這話音吹得癢癢的,伸出一指頂開了淑賢的額頭,“你一個雲英未嫁的女孩子,不要打聽這些,知道也就罷了。”
“我雖未嫁,可從前看我長姊和姊夫,便也懂了。”淑賢又蹭了過去,被中握住了露微的手,“阿姊與我皆是自幼讀書的,不必自愧耳聰目明,善察人情,反而更該端視自身,珍重自信。”
露微一時不語,像是沉思,半晌才側身面對淑賢:“我覺得,我從前一直是如你所說這般,無論是六歲時,阿兄指着我的鼻子說我并非趙家親生,還是出嫁姚家,被姚老夫人得知,他們輕賤我,我都不覺得有多難過,甚至能像個局外人,漠視不理。可你不知道,若你面對的是心愛之人,一切就不一樣了。”
淑賢眉心揪起,流露疼惜之意,“所以,阿姊一開始為姚宜蘇吃了很多苦,如今便不敢了,對嗎?”
露微眼中已不覺泛紅,“今日之謝探微,恰如當日之我,而我雖不是當日的姚宜蘇,卻因他太過像我,一腔熱忱,實在是不忍觸碰。他亦是自幼受挫的人,心中之苦,恐怕無人深察,我更不知自己能給他帶去什麼,也不能細想,他若知我往事,又是否會被我所傷。”
“你已是這樣為他考慮的了!”淑賢的話音也隐隐微顫,“阿姊,你既有勇氣棄了姚家,這世上女子便有多數都不如你,他能得你如此相待,已是福氣很深了。這些遇到他之前的事,原是不必對他感到歉疚的,可阿姊還是歉疚,不正說明,你也是喜歡他的?”
露微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
姊妹一夜深談,睡得晚,自然醒得也遲。等到兩人懶散散起身梳洗,早已是日上三竿。可也不及她們收拾好,廊庑下竟傳來孩童的笑聲,再一轉看,人已經到了外間。
“長姊!你怎麼突然回來了?!”
楊淑賢還披散着頭發就迎了上去,因為來者就是楊家長女,姚家次婦楊淑真,而方才聽見的清靈童音,正是小澤蘭。
露微亦很覺突然,但看着半年不見的孩子,淚水已無聲。
“阿娘!阿娘!”
在楊家姊妹的注目之下,孩子已向露微奔赴,她亦早早張開懷抱,一待孩子沖進臂彎,就緊緊地抱住了。這可是從出生當晚就養在身邊的小女娃,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着她喊“阿娘”。
一切都不必多說了。
許久,三人圍坐,露微仍抱着澤蘭在懷裡,孩子不吵不鬧,吃着果子,時時對人露笑。
“昨日長兄奉旨去太平坊的将軍府問診,說是遇見了你,他便叫小奴留意,竟看見你進了我娘家。小妹瞞得一絲不漏,可知我與二郎數月來寝食難安?”
聽楊淑真的叙述,露微也猜大約是這樣,跟随姚宜蘇阿林一向能幹,昨天也是在的。“真兒,都到如今了,你和仲芫竟還想要我回去?帶澤蘭來,也是姚宜蘇讓的吧?”
楊淑真沒有否認,歎了聲又道:“趙伯父的案子有望,若回京來知道此事,定不會輕饒姚家,長兄都是清楚的。其實,如今姚家已經不同了,母親深居禮佛,婢仆凡有性情不好,或從前仗勢苛待過你的,統統都被打發了。”
“長姊怎麼說這糊塗話?”楊淑賢本沒有說話的立場,聽到這裡卻也忍不住了,“微微阿姊又不是要和他母親過日子,更不用理會那些婢仆了!難道說,凡一個壞人,一日改過自新了,便是從前被他害死的人,也得活過來原諒他,還要再和他交好不成?!”
露微一下子就笑了,話不糙理更精。
楊淑真皺眉看了小妹一眼,擡手點了下她的眉心,“你的賬我晚些和你算!快閉嘴。”
淑賢不服,隻挪遠了些,嘟囔着又道:“長姊自小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出嫁又得了個頂天立地的好夫婿,便一個屋檐下,都看成是一樣的人了?一母同胞也分霄壤,恰如阿姊是天上的明月,我就是地上的稗草。這道理在姚家更是了!”
“你!”楊淑真甚少動怒的人,這時也忍不住了,“父親罰你禁足抄書真是太輕了!你這張嘴,以後可怎麼辦?!”
“以後就抄一輩子的書呗,做個女先生,傳道授業,為天下不通文墨,不知道理的人争條好路!”
露微旁觀她們姊妹鬥嘴,隻是越發好笑,逗着澤蘭也看,直到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二人才歇了。
“孩子看着呢,萬一聽懂了怎麼辦?”露微看着她們說道。
楊淑真稍稍紅了臉,可淑賢卻又俯身湊到了澤蘭跟前:“小蘭兒,你說,嬸母和賢姨,你支持誰?”
露微眉頭一皺,與楊淑真對視,都不禁忍笑。
小澤蘭不過兩歲有餘,隻能簡單言語交流,可不曾想,一雙溜圓黑亮的眼珠轉着轉着,竟忽道:“蘭兒就要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