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炭火燒得很暖,露微捂在被下的雙腳越發悶熱,眼見她又要忍不住了,謝探微一俯身掀開了被子,将她的雙腳捧到了自己膝上。褪去襪子一見,腳踝腳背果已多處紅腫,被撓破的傷口正有血水溢出,氣味也是不好聞的。
“你現在還不能看我的腳!”雖如此說,露微也沒挪開,為難之色都變成了無奈,“進進出出的冷熱交替才這樣,過兩天就好了,别看了。”
“他不是當世名醫麼?就算攔不住他母親,事後竟不能為你根治?!”
謝探微是不想再對露微提起姚家的,可這件事簡直駭人聽聞,竟沒有一個道理可以說通——名醫在外濟世救人,于内卻對自己的妻子毫無醫德恻隐。
露微卻異常平靜,“如果我說,他與我成婚三年從未碰過我,你信麼?”
女子在嫁人前清清白白是尋常,可成婚三年仍潔身如玉,謝探微不是不信,此事更不在于信不信。他唯有沉默。
露微将他的神情都看懂了,一笑,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好了,别傻了。你看了我的腳,就必定是要對我負責的。”
謝探微撫着露微的後背,緩而才松弛些許,長長地吐了口氣,“我早說過,此生絕不相負。”
露微隻是不想他心思沉重,不免還是另起話端,“你剛剛是不是去見将軍了?他同意嗎?”
“他是我阿父,在我心裡比父親更重要,所以我對他知無不言。隻是他今天好像身體不适,我還沒有說到如何議婚。”
“那你還不去侍奉,回來幹嘛?”露微一下将他松開了。
謝探微苦澀一笑,捋了捋露微額前的碎發,“他尚好,還問了你的生辰年歲,似乎一直以為你是十六歲。”
“一歲之差也不大啊,十六十七能一眼看出來?”
這同樣是謝探微的疑惑,“我也不知,可能是他閱人無數,眼力不同常人。”
……
雖然沒有再去趙家,但露微不曾一刻忘了父親的事。眼見臘月已至尾聲,新歲團圓之期将至,她的心情便更加迫切。
然而,也正是因為到了年下,回京述職的封疆大吏,各國使臣等等雲集京城,鹹京比平常熱鬧了不少,便正是金吾衛加強内外戒備之時。于是露微已連日難見謝探微和陸冬至,就更不用說職責重大的晏令白了。
見不到人便連一點探知消息的方法都沒了,還是隻能空等。
“娘子,既上了藥,便萬不可再抓撓了,今冬治好了,明年就不會再犯了。疼嗎?奴婢盡量輕些。”
這日晨起,雪信依照謝探微的臨行叮囑,端來熱水藥品,替露微雙腳的凍瘡擦拭換藥。可露微隻是心思飄忽,并不覺雪信說了什麼,也不知疼。
忽然不知怎的,外間猛地“哐當”一聲,像是房門被撞開,然後便見丹渥跌跌沖沖,滿身淩亂地跑了進來:
“娘……娘子!娘子的父親來了!現在就來了!”
話音未落,雪信手中的藥瓶“咚”的一聲砸在盆裡,水花濺在露微腳上,讓本就遲鈍一步的她渾身一顫,踢翻了銅盆,然而她一無知覺:
“你說什麼?”聲音不高,隻是懵然。
“是真的!阍房就是這麼傳話的,奴婢沒聽錯!”丹渥伏跪在地,既還驚恐,更卻萬分肯定。
露微沒有了辨别的力氣,心跳聲漲到了耳内,撲通撲通,她隻能聽見這聲音。她踩在浸濕的地毯上一步步往外走去,赤着腳踏入了冰天雪地。
她走得并不快,且走走停停,可是,院子裡,視線裡,在她遲疑之間忽然湧進許多人。她看不清别的面龐,卻一眼就認準了走在最前頭,最是清瘦俊逸的那人——
“微微。”
一聲深切的呼喚夾帶風霜之苦,顫巍巍地鑽入她的耳朵,四周都安靜了——“阿……父親。”
她終究瑟縮在牆角,也沒能叫出最親昵的稱呼。
……
暖室裡隻有父女二人。恍然便像是十年前,父親還沒那麼忙,小女兒總能趁着一隙空閑纏着他說故事,從上古神話說到今人轶事。真是既短暫又難忘的快樂時光。
“父親,不怪我嗎?”
久違的相見,突然的無措,都是露微在害怕。她怕父親也像兄長那樣責怪她,她也早已認定自己不能挽回父親的一線親情。而父親的親情便是她對趙家唯一的念想。
然而,眼前場景與她所想的天差地别,父親隻是看她流淚,蒼鬓之下的瘦削面頰不停顫抖:
“微微,都是為父害了你啊!是我讓你十三歲就早早離開了家,也是我識人不清,讓你生生遭人三年淩辱!更因我專注公事,對你不聞不問,讓你缺少依傍,四處飄零。微微,你該怪為父才是啊!”
原來,不期然,父親全都知道了。
“可是,可是彈劾父親的舒正顯,是姚宜蘇舊日的……她現在是楚王妃,她可以随意害人的!”
露微仍是自責,因為這層關聯是抹不去的,不管是得罪了楚王,還是牽動了楚王妃,趙家都必然難逃俎上魚肉的命運,有這一次,便難保不會有下一次。
“微微,朝廷之事與你無關!”趙維貞滿心痛惜,低啞的嗓音是在極力克制,“陛下已經召見過為父了,都沒事了!你不要怕,再也不要怕!”
“真的嗎?陛下不再降罪父親了?陛下饒過趙家了?!”
“真的,都是真的!”
露微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求個趙家平安,所有的話都不如這一句來得緊要。她終于等到了。
“微微,别哭,阿耶帶你回家,回咱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