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趙維貞終究沒有驅逐兒子一家,隻是讓他們下去自省。露微達到了目的,即使也并沒有從趙啟英夫妻的臉上看到一絲悔恨,她也都不在乎。
“微微,你娘的那些話,你怎麼從來也不和我提啊?”趙維貞握着女兒的手,顫顫問道。
露微淡然一笑,卻反問:“阿耶對阿娘有恩,可阿娘與你并不是因為有情才結為夫婦的,是嗎?”
這是露微小時候就看出來的,隻是涉及長輩的私事,她不便過問。而如今,這個答案已成了多年舊事的關鍵一環。
趙維貞眼中蓄滿熱淚:“可在阿耶心裡,微微一直都是阿耶最疼的女兒。”
……
平息過這一場後,露微再不想出門的事,就一直陪伴父親,吃茶叙話,重溫起往日的時光。
到了午後,一直守候在旁的喬氏退了出來,說要上街給露微買她最愛吃的蕭家馄饨,叮囑了雪信丹渥幾句便離開了。
蕭家馄饨的店鋪在皇城西邊的頒政坊,在趙府坐落的崇賢坊之北。可喬氏跨馬而去,卻并非向北疾馳。約莫兩三刻後,馬蹄停在了鹹京南郊的樂遊山下。
“微微現在很好,家翁很疼愛她,你還想知道什麼呢?”
下馬之地,早有一個人在等喬晴霞,而她一無寒暄,開口便直入正題,目光所及是遠山,也并不看這人。
“當年,當年……”此人卻有些失魂落魄,氣息顫抖而畏縮,“容兒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懷了孩子的?她難道明知有孕,卻還執意要走麼?”
喬晴霞一笑,瞥了這人一眼:“微微是開和元年九月初三出生的,我和容姊是那年初春離開的,你自己算啊。”
這人猛一頓步,“她就這麼恨我?!”
“她為什麼不能恨你?”喬晴霞緊接着說道,原無波瀾的臉上表露一絲嘲諷,“她是孤女,自小嘗盡冷眼,都說她是來曆不明的野丫頭。你雖與她相愛,給過她幾年溫存,卻終究醉心戰事,越來越不能兼顧。她不喜歡邊地的生死血腥,你也曾有數次機會能夠調離,可你就是不走。”
“那時賊人屢屢犯邊,戰事不斷,我怎麼走?!若邊境失守,天下難安,我又怎樣給她安定的生活?”
“你都有理由!”喬晴霞怒斥一聲,“所以你現在也别想把女兒認回去!容姊就是因為有了這個孩子,才決心與你離婚。她自己可以忍受,但絕不能讓孩子生于戰亂。後來能遇到家翁,也是上天垂憐,讓微微不至于像容姊一般,被人說成來曆不明。”
“可她這些年過得并不好!豈止是不好!”這人捏緊了拳頭,分明是反駁,卻透着心酸無力。
喬晴霞看得明白,仍隻是冷嘲一聲,“那你怎麼不想,若你當年遵一次調令,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聖賢書上的這句話,當是為你晏昭清量身裁定。”
晏昭清,即是晏令白,是原來的甘州大将,更是如今的金吾衛大将軍。
良久,看晏令白再也無話可說,喬晴霞翻身上馬,臨去前卻又幽幽地丢下一段話:
“微微自小愛吃城西的蕭家馄饨,這在甘州叫做馄饨餅,容姊最拿手,也是你最喜的。可見,微微确實繼承了你的血脈習性,但如今的你定不如一碗馄饨能令她高興。你就以晏大将軍的身份活着吧,永遠都不要露出馬腳!”
……
趙啟英回到自己院中後,憤懑之情雖然稍減,可心中不平并未消除。朱氏的情狀有過之而無不及,嘴裡不停在念叨。
“夫君是趙家唯一的子嗣,父親再生氣也是一時的,都是那丫頭巧舌如簧,蓄意煽動。父親難道連澈兒這個嫡親孫子也不要了?竟等一個外人侍奉養老?”
“你别說這些了,一時都無用。”趙啟英拉了朱氏一把,揉了揉眉心,“我是在想,父親與我先後被赦,卻隻隔了一月,父親連夜抵京,立刻就去見了陛下,這些事都有些蹊跷。”
朱氏并非毫無見識,想想便道:“難道這些事還沒了結?可陛下已經給你重新賜官了,陛下見父親,不更是好事?”
趙啟英吃力地搖了搖頭,“賜官是賜官,可你瞧是什麼官?吏部主事,一個八品小吏,可我原來已是從六品的衛尉丞。都說我年少得志,可其中艱辛又有誰知。功名是我自己考的,官職是我自己争的,我從不沾父親的光,可父親有事,一損俱損。如今主持吏部的已不是父親,而陛下一日未授父親官職,我在朝中也不過是為人笑柄。”
朱氏聽來連連歎氣,想起自己娘家無人,就剩了一個弟弟,原還指望趙啟英能幫襯一把,“都怪那個野丫頭,簡直是喪門星!”
“阿娘!”
夫妻倆自顧叙話,倒忘了七歲的兒子也在屋裡。
“怎麼了?”朱氏将孩子招到身邊,“困了還是餓了?”
趙澈隻是搖頭,然後竟十分正經地拱手一禮,“澈兒以為,阿娘不該在背後指責别人,有話應該當面說。”
朱氏說來說去矛頭就對着露微,“别人”自然是有所特指,這倒把她氣着了,“小孩子懂什麼?你還真認她當你姑姑啊?”
趙澈卻歎了聲氣,頗有些老成之态,将眼睛轉向了趙啟英,“阿耶,澈兒素日讀書,書上說的和之前小姑姑說的一樣,所以小姑姑其實是對的。阿耶怨恨她,可她以德報怨,澈兒覺得,君子修德,正是小姑姑這樣,小姑姑是君子。”
且先不論贊不贊同,趙啟英一時先驚住了,倒真沒想到七歲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而也不等他說,朱氏又立馬反駁道:
“她是個女人,怎麼可能是君子,唯有像你阿耶這樣的,才是君子。你是怎麼讀書的?”
“阿娘是從哪裡得知的呢?”誰知,趙澈接得更快,“君子之所以是君子,是因為身懷君子的德行,并不是男子才能做君子,小姑姑有君子之德,便定是君子無疑。”
朱氏并不是胸藏文墨的才女,知道的兩卷書已不夠再反駁兒子的話了。而趙啟英亦是無言,隻将孩子攬到身前看了又看。
“你以後說話注意些,不要當着孩子說些亂七八糟的,他才幾歲。”半晌,他對朱氏如此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