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與晏令白還沒說完,忽聽院外傳來呼喚,一聲高過一聲,“微微,微微……”——謝探微醒了。
五鼓早過,天已全明,露微也知這人該醒了,卻不料這般誇張,隻看晏令白的神情霎時尴尬,又不曾想,起身迎到院中,謝家父母竟也跟在後頭。
真是熱鬧。
“微微,我都知道了!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他有沒有欺負你?”
謝探微完全忘形,先是緊緊抱住了露微,又對着露微旁若無人地上下查看。露微再是咬牙瞪眼地示意都不起作用,忽一下被他握住了小臂的傷處,吃痛悶哼一聲。
“傷着了?!”謝探微吓得連忙松開手,隻見露微袖上滲出血迹,複是一驚,“給我看看!”
露微剛剛更衣時連喬氏都瞞過了,隻找了塊帕子粗粗纏住,都功虧一篑。而謝探微一味隻要掀開她的袖子查看傷勢,這麼一驚乍,連前後的尊長都擁了過來。
“你這孩子怎麼不說啊!什麼東西紮這麼深啊?”李氏最先問起,也來得最快,從謝探微手裡扶過露微的左臂,随即竟直接讓身後的謝道元去請醫人。
“不是刀劍利器,是怎麼傷的?”晏令白也接着追問,神色尤為急切。
“是……”露微大為窘迫,雖見謝探微滿臉愧色,也還是想踢他一腳,“可能是釘子吧,我不知道,當時……當時太亂了。沒關系,是小事,已經不疼了。”
“怎麼可能不疼?!”
眼見已經遮掩過去了,偏這謝探微又上頭了,說着竟将露微橫抱起來,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屋子。
露微渾身緊繃,隻覺自己空剩了一副軀殼。
……
“這傷口很深,恐怕釘子再長些,就把這小臂紮穿了,娘子今後務必小心為是,萬一傷到筋脈,定會影響動作的。”
醫人來得倒快,隻是又說了這番話,露微自己倒無所謂,卻越發經不住衆人的擔憂。她很不習慣,亦深懷愧疚。
然而,倒是晏令白替她解了圍,先以議事為名請走了謝道元,李氏見狀,雖有遲疑,也随後離開了。
露微瞬間就冷靜了。
“你剛剛是沒看到我給你使眼色嗎?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瞥了眼包圍自己的謝探微,露微言道。
“微微,等這件事了結,我們就成婚吧!”
其實謝探微進門後一直沒出聲,但露微竟不料他在想這個,再看他,忽而心生不忍,“可這件事有多大你不知道嗎?什麼時候能了結?”
“那你是急,還是不急?”謝探微輕輕撥轉露微的身軀,眉頭壓得很低,竟有幾分嚴肅,“我急!昨天若隻有我,一半的時間就能結束,可你在,我便分心了。阿父對我說過,殺敵的時候最忌分心,所以,我怕了!”
原來,即使自己躲到了一旁,也還是令他分心了。
“微微,你千萬千萬不要怪自己,比起分心,我更怕你給自己定罪,因為這樣,你就會不要我了!”
露微一驚,鋪天蓋地的羞慚随之而來,“你如何知道我會這麼想?”竟作癡癡一問。
但謝探微并不停頓:“我是武官,手上必是沾了血的,可有了你後,我就怕讓你看見。一直覺得鹹京太平,或許也沒這個機會,可昨天……你那麼害怕!怕什麼便自會遠離什麼,況且你還竟對我說,是你險些要了我的命。微微,你真是這麼想的嗎?!”
我不怕血,但真怕要了你的命。
露微心中如此默道,沒有宣口,“婚事,你是不是又對你父母提了?”
謝家父母種種态度,看來自是令人受寵若驚,然而,露微更多是驚。不及謝探微答,她又問:“我瞧着,你和家裡,是不是緩和了許多?尤其,是你父親。”
謝探微笑了,雖淡,卻十分真切,“近日相見,父親确實沒再責備。但我沒提婚事,反正我不從謝家娶你,再說也是同阿父說。”
話端不期然轉到這上頭,露微又無奈了,還是繞開,“手疼。”
謝探微一慌,忙擡起露微左臂細看,“看你還逞強!”
露微一笑,倚進了他的懷裡,“謝探微,不許兇我。”
“好,好,我隻疼你,不兇你。”
……
李敬顔雖離了露微的屋子,隻見晏令白與謝道元真是有事相商,便還是沒走,就坐在院中等候。她想來昨夜的事雖然駭人,再一回望屋子,卻忍不住時時發笑。
“郡主勞心了一夜,竟還不困倦?”侍娘葉新蘿一直守候在側,猜到李氏心思,笑着問了句。
李氏也無避諱,含笑說道:“總見大郎内斂,從不在我們面前表露什麼,但自從有了露微,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方才在院裡還那樣,女孩子都臉紅了,他也不覺,連我也不好意思。”
葉新蘿一想又笑:“豈止是郡主呢?奴婢還見家翁也尴尬得緊,把臉轉到一旁,手都不知怎麼放,幸而趙太傅不在,否則還不趕了大郎出去?不過倒也可見,趙娘子确是一位良配。”
“何止呢?”李氏忽而一歎,再三回望屋子,心頭細細琢磨着什麼,“前些時候,叫你清算家資的事,辦得如何了?揚州那邊可有回話來?”
然而,也不及葉氏回話,謝道元回來了,身側并行的竟還有趙維貞。李敬顔立馬站了起來,葉氏見狀,領會主人心意,便轉向屋子,向裡頭傳了話。
屋門很快開啟,謝探微略顯慌張,而露微小睡才醒,見到院中情形,不由暗暗皺眉。
這一日來,真是破天荒。
“父親。”露微自先向趙維貞行了禮,轉向謝家父母,卻隻是被李氏攔下,低了頭,不知說什麼。
謝探微此刻再不沖鋒在前了,僵硬地行禮,趙維貞卻并不看,拉過女兒,面上似帶着氣,“謝公子的禮太重了,老夫受不起,還是留着給你自己的父母吧。”
露微原以為父親是要對自己說什麼,這一下謝家三口人俱一尴尬,她更是心抖了一抖。
“阿耶這是幹什麼?”露微湊近低聲道,手指摳着衣裳,臉上比謝探微當着父母抱自己還燒得慌,況且,趙維貞自來端正持重,何時人前冷言冷語了?
不過,趙維貞并不理會,隻将帶來的氅衣給女兒披上系好,然則這間隙,原本如泥塑般定在地上的謝探微卻猛一踉跄,跪倒在趙維貞的身前。
露微一大驚,眼睛震顫,忽瞥見謝道元故作鎮定的臉,一下子明白了——平地踉跄,父親所踢。
李氏嘴角的暗笑亦是佐證。
“謝公子又是做什麼?”趙維貞略拂去一眼,将面孔更是揚起,“君子有倫,男兒有狀,唯天地君親師可跪之,但老夫如何不知,自己是公子的何人呢?當不起,當不起!”
自然現在并無關系,可趙維貞如此說,卻不避開,也不叫謝探微起來。露微提着心思,似乎能察覺出什麼。
“太傅恕罪容禀!”
露微正想如何替謝探微解圍,不料,他自己先開口了,身軀不再僵硬,神色亦不見了惶恐:
“太傅位尊而德厚,晚輩位卑且言輕,原無資格面見太傅,然則,晚輩有幸……”
“你有何幸?”趙維貞打斷了他,語态嚴謹,似是提點般,卻又像是警告。
露微一時難辨,也覺得謝探微根本還沒說到重點。
謝探微仍從容,再啟言前先俯身一拜:“室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