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兒呢。”一聲擔憂,心牽不止。
來者是徐侍郎,在吏部任職,六部不分家,消息傳到工部,六部悉知,他得消息腳程趕來,碰上工部侍郎帶着百姓先離去安置,百姓挪身,屍首被擡往亂葬崗,并跟他講有位女童執意抱着不肯離去,讓他先照顧一番。
城北錯落,渺煙茫茫自連一片。
地上女童手中傘面,梨枝獨一支,是徐鴻越頭一年任珩兒夫子,送其的見面禮,因他所繪,斷然不會錯認。
珩兒也在此,為躲工部侍郎,不見人在哪兒。
常幸身穿蓑笠,水流順垂,他埋首,“屬下過來,就沒見過小司昭大人。”小司昭大人身手矯捷,不會出事的。
言猶在耳,雨中步履沉重,雙聲抵耳,徐鴻越甚至無需挪眼細觀,就知檀允珩在其中,正朝他這邊走來。
他轉身快走,常幸跟着,往聲源走去,他視線裡珩兒渾身濕透,其身側陸世子手中傘朝珩兒傾斜,身子也被澆了個透。
雨絲亂舞,不斷沖着檀允珩身上溫度,臉泛着往日未出現過的白,徐鴻越皺眉,視線執着與人對視,他斂了厲色,留下的隻有疼惜。
檀允珩明眸也顧着徐鴻越,此人眸光沒了往日嚴肅,不加掩飾裸着尊長對小輩的心疼,一臉無奈,加上她夫子一瞬看陸簡昭不屑地眼神。
她悶心一顫,徐鴻越不會以為她為讓陸簡昭憐香惜玉,故意淋了自個一身吧,遞了個‘你别多想’地眼神回去。
徐鴻越不顧忌什麼,邁的步子大,沒幾步路走到檀允珩跟前。
他身形和陸簡昭一般無二,比檀允珩高了一個頭來,一個冰清玉潤,凜若冰霜,清高之行;一個溫文儒雅,冷靜自持,威柔并濟。
一前一左,檀允珩隻想逃離,一個令人齒冷,一個令人敬畏。
她主動道:“我去瞧瞧那女童。”比起讓她在二人中間周旋,她的心思顯然已跑到跪在地上的女童,還有地上躺着寂然不動的婦人家身上。
不久前,女童跑她跟前,說要救婆婆,現下,女童婆婆被救起,卻是一具冰冷的屍身。
檀允珩提裙一路小跑,徐鴻越轉了個身,執傘跟上,沒人管滞在原地的陸簡昭。
陸簡昭長身而立,油紙傘挪正,雨水不再濕過他半個肩膀,慢慢往有人地兒走。
檀允珩蹲下身子,那跪在地上的女童臉上倒不明是淚水還是雨水肆虐,正哭泣着,見她來,将頭一擡,淚盈盈地眼哭得紅腫,聲音顫着,“姐姐,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了。”說完,她哭得更厲害了。
按照南祈元年中秋與北冥既定的旨意,自此每年中秋北冥送一批奴隸來南祈,充南祈人丁,瓦北冥内城。
九歲女童過來時不過四歲,打記事起,這裡的人幫着南祈的差爺一起欺負她,說她從出生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父母不要她,北冥不要她,隻有婆婆一直護着她,要她,如今婆婆也沒了。
瓢斜而來的雨絲在檀允珩長睫上染了氤氲,一時之間她不知怎說,仿佛說什麼也不對,九歲孩童知道什麼大道理,隻知婆婆卻再也不會回來。
她頭頂是一把油紙傘撐在她頭上,雨聲扣響,煩悶不已。
女童用手小心翼翼拂去婆婆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臉,當這具屍身被擡出時,日夜伴着她的婆婆,女童不會看錯,俯身一點點将婆婆臉上的血擦淨,把手中傘阖上,放在司昭大人身旁。
往後再無人給她撐傘了,她也不需要了。
女童雙腿往後挪動,恭恭敬敬給司昭大人磕了個頭,起身後道:
“婆婆說,别人借給的東西,還回去要說謝謝。”女童猶豫了下,她不知道該如何自稱,左右搖擺不定,用了差爺一直以來喚他們的稱謂,“奴才無以為謝,在此叩恩。”也不知道叩幾個,再想叩時,被檀允珩拉住。
檀允珩眸底藏着不見盈的淚光,溫聲道:“北冥玉見,你知道嗎,你們的公主,珩姐姐有空讓你們見面好不好?”她能聽出女童話中死氣沉沉,不願再活的心思,拉人一命,總比散人一命好。
陸簡昭站在檀允珩的斜邊,面如涼水,一幕郡主牽強笑意,話意盡想讓女童活着,為了不願摯友心傷,不管奴隸還是流民,入了南祈,就是南祈子民,逝者已矣,讓活着的人更有盼頭,人才能活着。
徐鴻越一言不發,神色欣慰,九歲的女童還有大好年華,隻要活着,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女童垂首搖頭,堅定的聲音從下額傳來:“北冥都不要我了,我們的公主也不會要我的。”奴隸都是北冥不要的,她清楚知道婆婆已死,像她們這樣的奴隸,死了也是一通亂埋,剛才給婆婆撐傘,是想送婆婆最後一程,給她撐傘的人身去,她亦不獨活。
檀允珩輕聲溫柔,勉強撐笑,親手替女童拭淚,“你難道不想親口問問公主,她到底要不要你們嗎?”
女童猶豫了下,一雙濕漉漉地眸子擡起,真摯而又向往,她想,當然想,她有好多話想問,試探問:
“可以嗎?”
“當然。”檀允珩心中踏實下來,女童頑強,有希望就會好好活着,“那我們先去避難處,姐姐有空帶你去,好嗎?”
女童點頭,伸了大拇指和小拇指來,小心謹慎問,“能和奴才拉鈎嗎?”
檀允珩同樣伸了指頭出來,先問了個問題,“你叫什麼?”
女童一臉驕傲,報自己名字,“奴才叫田野,婆婆給起的。”
一個淳樸如風自由的名諱。
檀允珩和田野,小拇指勾小拇指,事後落章,塵埃落定。
雨後初霁。
檀允珩和陸簡昭的馬車全都沒埋沒,二人和田野一道上了徐鴻越的馬車。
把田野送至避難處後,馬車裡複了死寂沉沉,沒人着話。
檀允珩發髻中簪花鎖得緊,烏發沉沉,時不時往脖頸灌水,總不好當着外人面拆簪花,隻好忍着涼意滲滲。
陸簡昭也沒好到哪去,衣裳從裡到外濕了個精透,衣擺松松一擰,還能擰出水來。
當真就比泡在水中好點,也沒好到哪去。
陸簡昭對面坐着檀允珩,他一眼過去,見郡主正與徐侍郎對視,有來有回的,心中沒由來又一澀,跟上次在家門口無二,雲渾濁霧濃,說不清道不明,他覆在膝蓋上半握着的手不經意往回一收,冷不丁道:“還請小司昭大人先行回府換衣裳,切莫病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