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先生走過的時候,肩膀用力,狠狠撞倒了她。
“沒事吧?小周?”他蹲下身,詢問她的情況,看上去十分焦急,“叔叔剛剛心情不好,說話重了些,你别在意啊。不過話說回來,你不該想些不該想的,就算想出來了,也不該胡說八道啊!”他像是有意強調什麼,最後幾句話,刻意放慢了語速。
周可看着他那張僞善的臉,幾欲作嘔。胳膊上一陣陣的抽痛,全是拜他所賜,他卻一副假意關心的模樣,作着寬宏大量的表演,和一年前傷害她的那個男人一樣的嘴臉。怎麼會有這麼虛僞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演員?
所有人都離開了,她默默撐着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下樓,走出酒店,沿着熟悉的小徑,往海邊走去。
黑沉沉的烏雲壓在天際,一場暴雨正在醞釀,海水動蕩不安,海浪沖刷着沙灘,沙子浸透了海水,一腳踩上去,深深下陷,周可幾次都差點站立不穩。前天夜裡坐過的那塊巨石不知怎麼找不到了,她在沙灘上走了許久,終于找到一塊尚算平整的粗石,盤腿坐了上去。
僅僅過了一天,大海已然變得陌生可怖,不,是她的心情變了,前天夜裡那種安靜放松的情緒被沖擊得七零八落,此刻,她幾乎想要大哭一場。
眼淚還未湧出眼眶,又被她抹去。我不要哭。她把頭埋在交疊的手臂間,默默地地對自己說:我不哭。
一如她初次被這個世界誤解時那樣。
那時她剛剛畢業,在一家私企實習,負責指導她工作的同事是個中年男人。男人借着傳授經驗的由頭,每晚找她聊天,她敷衍了幾次後就不回複了。直到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差,男人在車上對她暗示他們的關系可以更深入些。
“你一直這麼端着,我們工作也不好展開。這回要不我們試試開一間房?你和我關系緊密,以後你工作起來會方便得多。你懂我的意思吧?”男人的臉上帶着點她看不懂的笑意,但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委婉拒絕了。
後來,男人的老婆發現了他的聊天記錄,闖到他的辦公室大鬧,又對着周可一頓大罵,罵到興起處直接舉起了巴掌。周可平時的人緣還不錯,幾個同事上前攔住了女人,女人幹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男人上來幫她,又對周可說:“都說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你崇拜我可以,但我不可能喜歡你。你告訴我老婆,我是不是說過這句話?”
男人的臉因為憤怒和焦急而扭曲了,周可不記得當時自己說了什麼,但牢牢記住了那張醜陋的臉。
那一場鬧劇過後,連她新交的好朋友也疏遠了她。男人在公司工作多年,善于經營自己的形象,同事們自然偏向于他的說辭。于是她就成為了他們口中的“小三”,一個“不好好工作,隻想着靠身體上位的女孩”。
她知道男人的真實面目,可沒有任何證據,也沒有信任她的同伴,她就這樣在孤立無援的絕境中離開了公司。她不願仇恨,不願絕望,更不想哭哭啼啼,幹脆報了旅行團,遠離了那座城市。可她沒料到,在這樣一個遠離喧嚣的荒僻小島上,類似的事件會再次上演。
“咔嚓——”
極輕微的快門聲。
她擡起頭,看到穿白襯衫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手裡拿着一台相機。在灰暗的雲層之下,他的身影是那樣明亮。她站起身,猶豫了一會兒,走到他身旁。
“你好。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周可。”
男人轉頭看她,吐出了一個名字:“陳子森。”
“陳子森,你昨天在懸崖上有沒有看到——”
“沒有。”陳子森低頭擺弄着相機,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她。
她低低地哦了一聲,本來也不該指望這樣一個人會替她作證的。他不是說過“我看到了也不關心”嗎?可是,還是有點難過,唯一一個可以證明她沒有說謊的人,卻不願意站出來。她慢慢朝海邊走去,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泥沙,落在男人眼中,樣子說不出有多傻氣。
真像個天真的孩子。
“你這麼關心不相幹的人?”男人在她背後問,聲音低沉。
海鳥“啊啊”叫着從她頭頂迅疾飛過,她沒有聽清男人的話,“你說什麼?”
男人走近她,漆黑的眼睛在暗光下愈顯幽深,“我說,為什麼要關心别人的死活?”
為什麼,要關心别人的死活?她愣了幾秒。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喜歡觀察人,喜歡留意身邊的每個人,她看到了危險,當然要告訴别人。
“我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看到了。”因為看到了,看到了陷入危險和困境裡的人,自然要說出來提醒别人,這是關心嗎?她也不懂。
“你看到了?”男人重複了一遍她的話。
“是啊,就是……我喜歡東看西看,會注意到很多細節。”
“你的眼睛很亮。”他注視着她,突然換了話題。
周可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笑她,正想着的時候,男人忽然舉起相機,對準了她。
女孩的杏眼瞪得圓圓的,像個迷惑不解的孩子,好奇地盯着鏡頭。
男人看着相機裡定格的女孩,忽然擡頭微笑道:“我也看到你了。”